「拿宣紙啊!要全張的!快啊!筆要拿最好的,多拿幾支來啊……」原來他還沒有放棄題字,我心驚不已。一直對他解釋我不會書法,而他卻听也不听,開始慌慌張張地告訴我,他一共看了我多少本書,今天我居然會出現在他眼前,他太興奮了……我們兩個,就在那兒各說各話,各人急各人的,就在此時,宣紙拿來了,筆也拿來了,我的天啊,我真的要暈倒了。鑫濤眼見我要受窘,很快地走上前來,遞給我一支簽字筆︰「不要用毛筆了,」鑫濤說︰「簽字筆就行了。」說著,他看向寨主︰「給你題一句話吧!好不好?」
「好!好!好!」寨主又一疊連聲地說。
我拿了簽字筆,認真地看了那寨主一眼︰
「你千萬不要去刻在石壁上啊,否則,會讓我大大丟臉啊!」他也不知道听進去沒有,只是一直鞠躬。我題了字,簽了名。抬頭一看,全船的旅客都上了船在等我。我慌忙和他握手告別︰「寨主,好好照顧石寶寨啊!明年我會帶弟弟妹妹再來參觀!」「真的嗎?」他眼中閃著光,大叫著︰「早點通知我,我好迎接你啊!」我們對他揮手,他不肯走,一直追到船邊。我們上了船,他還在岸上揮手。船發動了,離開了碼頭,他還在碼頭上揮手……「唉!」初霞嘆了口氣,「要不感動,也很難呀!」
真的,我就常常陷入這種感動的情緒里。
第十八章再見!長江!
那晚,是我們在隆中號上的最後一夜,晚上,船長大宴賓客。我回憶初抵隆中號、初見陳船長、初臨長江的興奮,種種種種,恍如昨日,沒料到一眨眼間,已經五天過去了。這五天,實在太短、太短了!
因為是最後一晚,大家都有些離愁別緒。吃完晚餐,我們四個在船上逛來逛去,和船上的每個人說再見。在這船上,還有一位值得特別一提的人物。那就是,船上有位書法家,從開船的第一天開始,他就當眾揮毫,表演書法,也賣字。他的字行草隸篆,樣樣精通,提起筆來,常常把一首長詩,從頭寫到尾,一字不漏,也一字不錯。這位先生名叫操守誠。
操守誠是船公司聘用的人員,雖然字是賣的,收入都歸船公司,他拿薪水。他對自己的字,充滿了自信。我們對他的字,也滿懷折服。到船上的第一晚,鑫濤就看中了他的一幅「大江東去」,那幅字是漂亮的草書,寫得行雲流水,墨跡淋灕。鑫濤要買,船上的熊經理說要打折,不能按標價收款,正爭議中,操守誠卷起了那幅字,親自送到我們的船艙里,說︰
「平先生喜歡我的字,就是我的知音。我怎能將字‘賣’給一位知音?何況,我家里經營個體戶,專門賣書,我們賣得最多的就是瓊瑤老師的書。今天有緣,大家能見面,我已經很興奮了。你們喜歡我那一幅字,就拿去!千萬別提錢!」
「可是,」鑫濤急急說︰「這字不是船公司的嗎?」
「送給你們,公司完全諒解!」
「可是,」鑫濤又急急說︰「你的裱工、成本、總也要錢呀!」
「不能提錢!」操守誠很有書生傳統的本色,掉頭就往船艙外走。好像再提「錢」字,會變成對他的侮辱。
就這樣,我們收下了「大江東去」。第二天,我把我最喜歡的那闋詞︰「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。是非成敗轉頭空,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。白發漁翁江渚上,慣看秋月春風。一壺濁酒喜相逢,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。」寫了個稿,交給操守誠,希望他為我書寫一番。他提起筆來,眉頭都沒皺一下,就一氣呵成地寫完了。結果,為了付錢,我們又急急吵吵地鬧了半天,就是付不了帳。
這樣,我們和操守成就做了朋友。每晚在船上,閑來無事時,一定跑去看操守誠寫字。這也是人生一大享受。同船還有位小熊先生(這條船上,姓熊的人特別多,常把我弄昏頭),會畫國畫,也送了我一幅「蝦戲圖」。所以,我們每晚,雖然因天色已黑,看不到兩岸的風景,船上的時光,依然如飛而逝。這晚,是在隆中號上的最後一晚,我們和操守誠也互道珍重。彼此談著談著,操守誠一個沖動,卷起他最大的一幅「岳陽樓記」,就塞進了我們的手中。我是一上船,就看中了這幅字的,只是操守誠不肯收錢,我就不敢表示。但,每次經過,都會對這長軸多看兩眼。操守誠大概看出我的心思,已到臨別時刻,他就什麼都不管,硬把這張全開紙的字送給了我們。船上的人,實在個個熱情。操守誠送了我們好多字,船長又送了我們石頭、照片,和他的題詩。船公司送了我們全套茶具。再加上我們每到一站,都會買些介紹當地的書箱,還有我們揀的大小石頭……啊呀,那晚整理行裝時,我發現我的三件行李,已經增加到了七件!我和鑫濤,面面相覷,不禁有些憂愁起來。這時,船長敲門進來,笑吟吟地說︰
「你們帶不下的行李,留下來交給我,我會讓招商局的先生們,給你們送到香港去!」
天下有這麼「周到」的「服務」!這是我走遍全世界第一次遇到,當時就大喜過望。我們留下了四件行李,初霞也留下了三件。後來,當我們結束旅行反到香港時,行李都在初霞家中等著我們了。那夜,我又睡不著了,搖著鑫濤,我說︰
「不許睡,我要聊天!」
「啊!」鑫濤打了好大一個哈欠,「你怎麼又要聊天?每次該睡覺的時候你都要聊天,所以你睡眠不足。」
「不行啊,我要聊天!」
「好吧!我們聊天,聊什麼?」
「聊大陸!」「嗯。」鑫濤哼著。「好大的題目!」
「我們來大陸以前,看了很多報道,說大陸的人,已失去熱情,缺乏人情味,對不對?」「對!」「可是,我們接觸到的人,不管是哪一行哪一個,幾乎都很熱情。北京的諸多好友不提了,在這長江之行里,像陳船長,像操守誠,像歐陽常林,像寨主,像ENG小組……大家都很熱情。所以,我想,在基本上,中國這個民族,仍然是很熱情的,對不對?」「對!」他簡單地回答。
「你知道,我這次來大陸前,心情非常矛盾。有緊張有興奮,有期盼也有害怕。我事先就知道,大陸的錦繡河山,一定不會讓我失望,河山是千載長存,不會變的。但是,大陸的人呢?人心是會變的。這些人是否會變得冷漠無情、貪心和頹廢呢?我真的很害怕。可是,我們這一路行來,我接觸的人,比我在台灣三個月接觸的都多,我覺得,大陸的人雖然生活物質差,但是,並沒有變得冷漠,反而,往往是太熱情了!熱情得讓我有些無法招架!」
他沒有答話,我看過去,老天,他又睡著了。每次,我想談一點重要的話題,他就睡覺!這真讓我生氣。(後來,到了雲南,我才從新認識的另一位好友鄔湘慈處,得到了個妙方,治療這種「睡眠癥」,此是後話,暫且不提。)他睡著了,我的話還沒說完,這太難受了。拿出日記本,我在上面補充地寫下︰「相信人間有愛,這就是我一生執著的一件事吧!不論戰爭、烽火、時間、空間……往往把兄弟姐妹、父母兒孫隔在遙遠兩地,但,‘愛’是人類永遠毀滅不掉的東西!我就為這信念而活著吧!就為這信念而保持著一顆易感的心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