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非"砰"然一聲把書闔攏,眼色慘淡。是了,火花。她所謂的火花。她要以生命交換的火花,那一剎那的美!對她而言,這一剎那的美已經得到又失去了,以後的生命不會再美了。這一瞬間,他想起了潔舲和他談過的所有的話︰「生時麗似夏花,死時美如秋葉","生而何歡,死而何懼",他再從書架上取出三島由紀夫的全集,一本本翻過去,有一頁稿飄了下來,上面是潔舲的手抄稿,但是她改動了幾個字︰「精神被輕視,被侮蔑。歡樂易逝去,喜悅變了質,非我願,純潔何所覓?易感的心早已磨鈍,而詩意的風采也將消失。」
這首詩的後面,她還另外寫了一首小詩︰「當美麗不再美麗,當詩意不再詩意,當幸福已像火花般閃過,當未來只剩下丑陋空虛,那就只有……安詳的沉沉睡去。切莫為生命的終去而嘆息,更無須為死亡而悲泣,生命的無奈是深沉的悲劇,讓一切靜止、靜止、靜止。結束悲劇才是永恆的美麗!潔舲寫于一九七六年春"秦非閉了閑眼楮,把紙條塞進牧原手中。他心里已經雪亮雪亮,完全明白了。潔舲的預感,一向強烈,一九七六年春,幾個月前的事了!她早就寫好了這張紙條,早就給自己準備了退路!她把紙條夾在三島的書中,是因為她和他談過三島對死亡的看法,一種淒涼悲壯的美!如果她有朝一日,面臨到今天的局面,逃不掉生命加諸于她的各種"無奈",而讓所有"重建"的美麗都又化為丑陋。她會結束自己,他會去追尋那"永恆的美麗"!世界上只有一種"美麗"是"永恆"的,那就是在"風采消失前"的"死亡"。秦非呆怔了幾秒鐘,什麼都不必懷疑了!潔舲連他會到三島由紀夫的全集中來找她,都已經事先料到了!他回頭去看牧原,後者的臉上已毫無人色,眼中充滿了極端的悔恨、絕望、和恐懼!他也懂了!
他終于也了解潔舲了!只是,恐怕他已經了解得太晚太晚了!
「寶鵑!"秦非沙啞的喊了出來︰「去查所有旅社投宿名單,雖然是大海撈針、總比不撈好!張嫂,去報警!再有,醫院……醫院……"他抓住了寶鵑︰「寶鵑,如果她安心想死,她會采取什麼方法?」
「靜……靜……"寶鵑的牙齒打著戰。"靜派注射!」
是的,靜脈注射!她早就學會了所有護士的專長!秦非放開寶鵑,沖到隔壁的配藥間去。好半晌,他出來了,臉色如紙般刷白刷白。
「寶鵑,我們還剩多少瓶生理食鹽水?"他問。
「記錄上不是有嗎?」
「是的,我查了記錄。少了一瓶!"他瞪著寶鵑。"一瓶生理食鹽水,當然還有注射針和橡皮管,另外,她帶走了三公克的P……!」
寶鵑的臉立即變得和秦非一樣慘白了。
「她帶走了什麼?"牧原睜大眼楮,急切而焦灼。"那是什麼?毒藥嗎?」
「麻醉前用的引導劑!"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,他跌坐在椅子里,眼楮直勾勾的瞪著前方,臉上毫無表情。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低沉,低沉得近乎平靜,平靜得近乎空洞,空洞得近麻木。"不必再慌亂,不必再找她了!她完了!她不會活著回來了。那藥,只要用○。五公克就足以讓人入睡。她把三公克加在生理食鹽水中注射,是連'失誤'的機會都不給自己!假如她直接注射,這種藥的藥力太強,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著了,因而會注射不夠量而被獲救!假若用生理食鹽水,她可以只用半瓶水,那麼,十幾分鐘之內,她就把一切都結束了。"他頓了頓,清晰的吐了出來︰「死定了!我告訴你們,她死定了!」
牧原雙腿一軟,就跌倒在地毯上。掙扎著,他坐了起來,頭在暈眩著,胃在翻騰著,心在絞痛著。他抓緊了一張椅子,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來,他用盡全身的力量,才吐出幾句話︰「或者,她還沒有動手!只要找到她在什麼地方,她總要………找一個地方動手!」
「對!"寶鵑急促的喊︰「或者還來得及,只要她還沒動手!查旅社名單!她一定會去投宿某家旅社……」
「來不及了!"秦非的聲音仍然空洞。"全台北有幾百家幾千家旅社,來不及了!而且,她很可能不去旅社,而去個荒郊野外,風景優美的地方……」
「船!"牧原忽然大叫,從地毯上跳起身子,他發瘋般的狂喊狂叫︰「船!那條船!我們漆成白色,租來拍照的那條船!我們叫它潔舲號!」
秦非的眼楮驀然閃亮了,這是發現失去三公克P……之後,他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力量。他也直跳起來,伸手一把捏住牧原的胳膊,幾乎把他的骨骼都捏碎,他用震耳欲聾的聲音,大吼著說︰「在哪兒?船在哪兒?」
「青草湖!」
「先報警!"寶鵑喊,奔到電話機前面,先撥一一九專線,再撥青草湖管區警局。
然後,他們開了車,向青草湖飛馳而去。
他們沒有猜錯,潔舲確實租了那條全白的船,穿上她最美麗的、全白的衣服……一如展牧原給她拍的那張名叫"潔舲"的照片……只是,她沒有打傘。她也帶了好多白色的小花,只是,在白色小花中,還有大把大把紫色的花朵,租船的老板以為她又要拍照,記得她的道具都是白色,還問她那紫色花朵做什麼用的,她笑著說了句︰「世界上沒有純白的東西,純白太干淨。這是打破純白用的。"她舉起那紫色小花,望著那船老板說︰「這種花……有沒有一點像豌豆花?」
船老板笑著說"像",事實上,他根本弄不清楚,豌豆花是什麼樣子的。
就這樣,潔舲穿著一身白衣,劃著一條白船,帶著許多白色和紫色的小花,還有一瓶生理食鹽水、三公克的P……和靜脈注射器具,上了這條通往另一個世界,另一個可能充滿美麗、祥和、詩意、溫柔、仁慈,和愛的世界的小船。
船沒入煙霧蒼茫中,船老板還在想︰「多麼美麗的女孩!劃船的樣子像一張畫!」
他們在黃昏時分才找到這條船。
潔舲躺在船中,面容十分平靜,手里捧著花束,靜悄悄的,就像是睡著了。靜脈中的針頭插得很準確,橡皮膏也固定得很牢。她把船槳豎起來,用繩子綁在槳槽上面,做了個臨時的架子,生理食鹽水再綁在船槳上面,繩子及工具都是她帶去的,她安排得非常細心和周到。那瓶生理食鹽水和里面的P……都早已注射得涓滴不剩。
她的睫毛垂著,嘴角微向上卷,幾乎是在微笑。落日的光芒染在她臉上,使她的面頰依然反射著紅光,嘴唇依然紅潤,臉孔依然生動。她看起來好美好美,好寧靜好寧靜,好安詳好安詳。
她的花束下,壓著一張紙,上面龍飛鳳舞般、筆跡十分瀟灑的寫著︰「我終于知道天堂的顏色了,它既非純白,也不透明,它是火焰般的紅。因為天堂早就失火了,神仙們都忙著救火去了,至于人間那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,它們實在管不著了。」
這是潔舲最後的留言,以她的筆觸來看,她似乎只是在講一個笑話而已。就像她唇邊的那朵微笑,她彷佛溫柔的在嘲弄著什麼。無怨,無恨,也無牽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