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知道!我知道!我知道!"她喃喃的說著。
「但是,你哭了。"他用手指輕觸著她濕潤的眼角。"為什麼呢?」
「因為我抱歉。」
「你不需要抱歉!」
她不語,閉了閉眼楮,眼角又有新的淚痕滲出來,她轉開頭,手腕放在書桌上,用手支著額,遮住了含淚的眸子。秦非凝視她,注意到桌上的字了。他伸過手去,把那張字拿起來,念了一遍,又默默的放下了。室內安靜了好一陣子,然後,秦非說︰「你想討論嗎?」
「討論什麼?"她不抬頭,低聲問。
「生命的意義。」
「好。"她仍然垂著頭。"你說!」
「我昨天有事去台大醫院,到了小兒科癌癥病房。"他沉重的說︰「那里面躺著的,都是些孩子,一些生命已經無望的孩子,許多家長陪在里面,整個病房里充斥的是一種絕望的氣息,我當時第一個感覺,就是,這世界沒有神。如果有神,怎會讓這些幼小的生命,飽經折磨、痛苦,再走向死亡。」
她抬起頭來了,睜大眼楮看著他。他的神情看來十分疲倦,他額上已有皺紋,實際上,他才四十歲,不該有那些皺紋的。她深思的注視他,覺得自己已從他的眼光中,完全走入了他的境界,她也看到了那間病房,看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孩子和父母,看到了那種絕望。
「自從我當醫生以來,"秦非繼續說︰「我經常要面對痛苦和死亡,我也經常要面對痛苦和死亡,我也經常思索,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?尤其當我面對那種毫無希望的病患者,或者,面對像王曉民那種植物人的病患者時,我往往覺得自己承受的壓力比他們都大。對我來說,這是種……」
「痛苦。"她低低接口。
他住了嘴,凝視她。
「你懂的,是嗎?你了解,是嗎?"他問。
她點了點頭。
「可是,"她說︰「每當你治好一個病人的時候,你又充滿了希望,你又得到補償,覺得生命依然有它的意義……活著,就是意義。你會為了這個意義再去努力和奮斗,直到你又踫到一個絕望時……你,就這樣矛盾的生活著。秦非,"她嘆口氣︰「當醫生,對你也是種負擔!」
他看著她。他們對看著。好半晌,他微笑了起來。
「潔舲,"他說︰「你知不知道你很聰明?」
「是嗎?"她反問︰「不太知道,你最好告訴我,我需要直接的鼓勵,來治好我那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和憂郁癥。」
「你是太聰明了!"他嘆息著說︰「豈止聰明,你敏銳、美麗、熱情,而女性!"他再嘆口氣。"潔舲,你該找個男朋友了,該轟轟烈烈的去戀愛。到那時候,你會發現生命的意義,遠超過你的想象。我一直等待著,等你真正開始你的人生………」
「我的人生早就開始了。"她打斷他。
「還不算。"他說︰「當你真正戀愛的時候,當你會為等電話而心跳,等門鈴而不安,等見面而狂喜的時候,你就在人生的道路上進了一大步。那時,你或者能了解,你來到這世界上的目的!」
她不語,深思著。
有人敲門,秦非回過頭去說︰「進來!」
寶鵑推開房門,笑嘻嘻的走了進來。
「中中怎樣?還疼嗎?"秦非問"哈!"寶鵑挑著眉毛。"他說他不知道什麼叫痛,現在正滿屋子跳,嘴里砰砰砰的放槍,問他干什麼,他說他正和一群隱形人打仗呢!他已經打死五個隱形人了!"寶鵑走近潔舲身邊。"你瞧,這就是孩子!假如你因為他摔了一跤,你就懊惱的話,你未免太傻了!」
潔舲看看秦非,又看看潔舲。
「你們兩個,對我的了解,好象遠超過了我自己對我的了解!"她說。
「本來就是!"寶鵑笑著。"你們在討論什麼?"她看著桌面那張紙︰「生命的意義?」
「是的。"秦非說︰「你有高見嗎?」
寶鵑站在潔舲身後,她用雙臂從背後摟住潔舲,讓後者的腦袋緊偎在她懷中,她就這樣攬著她。親切、真摯,而熱情的說︰「潔舲,我告訴你生命的意義是什麼。生命是因為我們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。而這世界上,又有許多愛著我們的人,那些人希望看到我們笑,看到我們快樂。就像我們希望看到珊珊和中中笑一樣。所以,我們要活著,為那些愛我們的人活著。潔舲,這是義務,不是權利!」
秦非抬起頭來,眼楮發亮的看著寶鵑︰「你比我說的透徹多了!"他說。"我從癌癥病房說起,繞了半天圈子,還說了個糊里糊涂!」
潔舲抬起頭來,眼楮發亮的看著他們兩個。
「唉!"她由衷的嘆口氣︰「我真喜歡你們!」
「瞧!"寶鵑說︰「我就為你這句話而活!」
潔舲笑了,秦非笑了,寶鵑笑了。就在這一片笑聲中,中中勝利的躍進屋里來了︰「潔舲阿姨!爸爸!媽媽!我把隱形人全打死了,你們看見沒有?看見沒有?」
大家笑得更開心了。
第十二章
展牧原和潔舲第一次約會,潔舲就帶了個小電燈泡……中中。
那是荷花池見面以後的第二個星期了,事實上,從荷花池分手後的第二天,展牧原就想給潔舲打電話,不過潔舲給那電話號碼時,曾經非常猶豫,簡直是心不甘、情不願的說出來的。說完了,又再三叮囑︰「你最好不要打電話給我,我借住在朋友家,他們成天都很忙,早上太早,電話鈴會吵他們睡覺,晚上,電話鈴會妨礙他們工作……你不要打電話給我,我打給你好了!」
「你會打嗎?"他很懷疑。
「唔,"她沉思了一會兒,坦白的說︰「不一定!」
「瞧!我就知道你靠不住,還是給我你的電話吧,我發誓,不把號碼隨便給別人,也不天天打電話來煩你……我想,一個電話號碼實在不會讓你損失什麼的。」好不容易,才把那電話號碼弄到手。
可是,展牧原有他自己的矜持,在家中他是個獨生兒子,父親留學瑞士主修經濟,母親是英國文學博士,兩個博士,生了他這個小博士。他們展家有個綽號叫展三博。朋友們只要提到展家,總是說︰「展大博是我老友,展中博是我好友,展小博是我小友。」
當然,展大博的名字不叫大博,他姓展,單名一個翔字,展翔在經濟部有相當高的地位,是政府從國外禮聘回國的。展翔的妻子名叫齊憶君,齊家也是書香世家,這段婚姻完全是自由戀愛,卻合乎了中國"門當戶對"的觀念。他們認識于歐洲,結婚于美國,然後回台灣做事,展牧原是在台灣出生的。
展翔夫婦都很開明,兒子學什麼、愛什麼,全不加以過問,更不去影響他。因此,牧原學新聞,展翔夫婦也全力支持,去國外進修,拿了個什麼"新聞攝影"的學位回來,才真讓父母有些兒意外。好在,展翔早已深知"生活雜志"上的照片,每張都有"歷史價值",也就隨展牧原去自我發展。
等到牧原從"新聞攝影"又轉移興趣到"藝術攝影"上,每天在暗房中工作好幾小時,又背著照相機滿山遍野跑,印出來的照片全是花、鳥、蟲、魚。展翔夫婦嘴里不說什麼,心里總覺得有點"那個"。好在,牧原還在教書,這只是暑假中的「消遣"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