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她妹妹說的!怎麼,她沒有去日本嗎?」他的心髒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。「哦,哦,這……這……」方克梅吞吞吐吐。
「怎麼回事?」他大叫︰「方克梅!看在老天份上,告訴我實話!她結婚了?嫁人了?嫁給姓柯的了……」「哦,不不,韓青,你別那樣緊張。」方克梅說︰「鴕鴕沒有嫁人,沒有結婚,她只是病了。」
「病了?什麼病?胃嗎?」
「是肝炎,住在榮民總醫院,我上星期還去看過她,你別急,她精神還不錯!」「你為什麼不通知我?」他對著電話大吼。
「韓青,不要發瘋好吧!她不過是害了肝炎,醫生說只要休養和高蛋白,再加上天天打點滴,很快就會出院的!她要我千萬不要告訴你,她說她現在很丑,不想見你,出院以後,她自己會打電話給你的!你曉得她那強脾氣,如果我告訴了你,她會把我恨死!她還說,你正在努力工作,每天要工作十幾小時,不能擾亂你!」
「可是,可是——」他對著听筒大吼大叫︰「她需要我!她生病的時候最脆弱,她需要我!」
「韓青,」方克梅被他吼得耳膜都快震破了,她惱怒的說︰「你是個瘋子!人家有父母弟妹照顧著,為什麼需要你!你瘋了!」方克梅掛斷了電話。
韓青兀自握著听筒,呆呆的坐在那兒。半晌,他機械化的把听筒掛好,用雙手深深插進自己的頭發里,他抱著頭,閉緊眼楮去遏止住自己一陣絞心絞肝般的痛楚。思想是一團混亂。方克梅說鴕鴕病了。真的嗎?或者是嫁了?不,一定是病了。肝炎,榮民總醫院,沒什麼嚴重,沒什麼嚴重!拔炎,肝炎,鴕鴕病了!鴕鴕病了!他猝然覺得心髒猛的一陣抽搐,抽得他痛得從床沿上直跳起來。他仿佛又听到鴕鴕的聲音了,在那兒清清脆脆的嚷著︰「韓青,別忘了我的木棉花啊!」
木棉花?他驚惶的環室四顧,牆上掛著他和鴕鴕的合照,鴕鴕明眸皓齒,巧笑嫣然。鴕鴕,你好嗎?你好嗎?鴕鴕,你當然不好,你病了,我不在你身邊,誰能支持你?誰能安慰你?誰能分擔你的痛苦?他奔向窗前,繁星滿天。腦子里驀然浮起鴕鴕寫給他的信︰
「……願君是明月,妾是寒星緊伴,朝朝暮暮,暮
暮朝朝。忽見湖水蕩漾,水中月影,如虛如實
……」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,不祥的預感那麼強烈的攫住了他。他忍不住喊了出來︰「鴕鴕!我來了!我馬上趕到你身邊來!我來了!」
第二十二章
同一時間,鴕鴕躺在病床上,父母弟妹,都圍繞在床前。病危通知,是醫院臨時發出的。在下午,她的情況還很好,她曾堅持要洗一個澡,堅持要換上一身學生時代的衣服。鵝黃色襯衫,綠色燈芯絨長褲,外加一件綠色滾黃邊的小背心。躺在那兒,她就像一朵嬌嬌的小黃玫瑰花,被女敕女敕綠葉托著。鴕鴕的父母並不知道,在好幾年前的十月二十四日,她曾穿著這套衣服,捧著十二朵玫瑰花,站立在一個男孩的門前。而後,她接受了一個金戒指,奉獻了她自己,成為了那男孩的新婦。那男孩名叫韓青!在這一刻,沒人知道鴕鴕心里在想什麼,她就那麼平平靜靜的躺著,眼楮半睜半閉著,眼神里有些迷惘,有些困惑,好像她正不懂,不了解自己將往何處去。她臉上有種幽柔的悲淒,很莊穆的悲淒,使她那瘦削蒼白的臉,顯得更加楚楚可憐。她縮了縮肩膀,像一只在雨霧中,經過長途飛行後的小鳥,正收斂著她那飛累了的,不勝寒瑟的雙翅。然後,她的眉頭輕輕蹙了蹙,似乎想集中自己那已開始渙散的神志。她蠕動著嘴唇,低呼了一個名字,誰也沒听清楚她喊的是誰。然後,她嘆了口氣,用比較清晰的聲音,說了一句︰「緣已盡,情未了!」接著,她用左手握住床邊的母親,右手握住床邊的父親,閉上眼楮輕聲低語︰「不再流浪了,不再流浪了!」
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袁嘉佩,乳名鴕鴕,在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彌留,二十五日死于肝癌,並非肝炎。年僅二十四歲!
二十四!這數字好像一直與她有緣,她是在二十四日遇到韓青的,她彌留那天,正是他們認識五十四個月的紀念日,勉強挨過那一天,她就這樣默默的走了。
韓青趕到台北,鴕鴕已經去了。他竟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!他沒有哭,沒有思想,沒有意識,從榮民總醫院大門出來,他只想到一個地方去,海邊。鴕鴕最愛看海,相識以來,他曾帶她跑遍台北近郊的海邊。最後一次帶她看海,是他還沒退役的時候,那天是他休假,她到新竹來看他,又鬧著要看海。他起碼問了十個人,才知道最近的海邊名叫「南寮」,他一輩子沒去過南寮,卻帶著鴕鴕去了。那天的鴕鴕好開心,笑在風里,笑在陽光里,笑在海浪帆影中。那天的他也好開心,笑在她的歡愉里,笑在她的喜悅里,笑在她的柔情里……他曾一邊笑,一邊對著她的臉兒唱︰
「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?
我急得快發慌……」
是的。海邊。鴕鴕最愛去的地方。
他想去海邊,于是他去了。
在沙灘上,他孤獨的坐著。想著鴕鴕;第一次和她看海,她告訴他,她心里只有他一個!最後一次和她看海,他對她唱「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?」現在,他孤獨的坐在沙灘上,看著那無邊無際,浩浩瀚瀚的大海,整個心靈神志,都被凍結凝固著,那海浪的喧囂,那海風的呼嘯,對他都是靜止的。什麼都靜止了,時間,空間,思想,感情,什麼都靜止了。
「又怕你飄然遠去,讓孤獨笑我痴狂!」
忽然間,這兩句歌詞從靜止的思緒中迸跳出來。然後,他又能思想了,第一個鑽入腦海的記憶,竟是數年以前,丁香也曾坐在沙灘上,手中緊抱著徐業偉的手鼓。
他把頭埋進弓起的膝蓋里,雙手緊握著圈住膝頭。他就這樣坐著,不動,不說話。海風毫不留情的吹襲著他,沙子打在他身上,後頸上,帶來陣陣的刺痛。他繼續坐著,不知道坐了有多久,直到黃昏,風吹在身上,已帶涼意,潮水漸漲,第一道涌上來的海浪,忽然從他雙腿下卷了過來,冰涼的海水使他渾身一凜,他驀的醒了過來。
他醒了,抬起頭來,他瞪著海,瞪著天,瞪著他不了解的宇宙、穹蒼。然後,他站起身子,機械化的移動他那已僵硬麻痹的手腳,緩緩的向海岸後面退了幾步。站定了,他再望著海,望著天,望著他不了解的宇宙、穹蒼。突然間,他爆發了!用盡全身的力量,他終于對著那雲天深處,聲嘶力竭的大喊出來︰「鴕鴕!鴕鴕!為什麼是你?為什麼是你?你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做!你的法國呢?你的巴黎呢?你的香榭大道和拉丁區呢?還有,你的木棉花呢?你的寫作呢?鴕鴕!你怎麼可以走?你怎麼可以走!你那麼熱愛生命!你那麼年輕!你答應過我要活到七十八歲的!七十八歲的!難道你忘了?你許諾過我,要用四十年的生命來陪伴我!四十年!你忘了?你忘了?你說過要告訴我們的子孫,我們曾如何相知和相愛,我們的子孫哪!難道你都忘了!都忘了?為什麼在我這樣拚命的時候,你居然可以這麼殘忍的離我遠去!鴕鴕!鴕鴕!鴕鴕……」他望天狂呼,聲音都喊裂了,一直喊到雲層以外去。「鴕鴕!鴕鴕!鴕鴕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