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。韓青。」她咬緊牙關,蹙著眉,試著想讓他了解。「我並沒有否認我們過去的愛,我並沒有想抹煞我們那四年,你也知道,在這四年中,我做了多麼完整的奉獻,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重心……」「現在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了!」他終于忍不住沖口而出。「鴕鴕,」他深沉的說,語氣鄭重,眼神愁苦。「坦白告訴我吧!不要用‘成長’‘境界’‘成熟’這種大題目來擋住我的視線,坦白的告訴我,你生命里又有了別人,是嗎?我們之間有了第三者,是嗎?」她深吸了一口氣。沉吟了片刻。
「你知道,我們之間一直有第三者,我不否認,目前還有別人在追求我。可是,這些年來,我並沒有背叛過你,也沒有隱瞞過你什麼,是不是?我一直是很誠實的,是不是?那些第三者,也從沒把我們分開過,是不是?」
「那麼,」他屏息說︰「我們的問題,確實是在我‘不夠成熟’、‘沒有長大’、‘不能給你安全感’上?」「是。」「經過那麼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以後,用這些理由來分手,會不會太牽強了?」他激烈的說,立刻,他又後悔說這幾句話了,是的,他還不夠成熟,說這幾句負氣的話,就表示他還沒成熟!他深深嘆了口長氣,接著說︰「好!我承認我不夠成熟!但是,鴕鴕,」他加強了語氣︰「等我!等我!」他低語,熱烈而誠摯,每個字都挖自肺腑深處︰「等我,我會很快的追上你的境界!走入你那個成人的世界!等我來娶你!我相信,將來帶你去巴黎的,不會是別人!一定是我!現在,我離開你,讓你一個人去思考,讓我一個人去奮斗……我想,我們都需要冷靜,都需要‘孤獨’一陣……」
「就像那個暑假,你拚了命去打工一樣。」她回憶的說,唇邊浮起溫柔的微笑,眼底流露著欣賞的光華。「你知道嗎?韓青,那是你最深刻打進我內心去的一次!你那麼堅強,高傲,瀟灑。整個暑假,你離開我,讓我去面對自己!」
「現在,又是一次,該我堅強瀟灑的時候了!」他淒苦的微笑起來。「最起碼,我還懂得一件事,‘愛’一個人,不要去‘纏’一個人,奉獻自己,而不要去左右對方的意志!」
她仰著頭看他,眼楮閃著光彩。
「你知道嗎?」她由衷的說︰「你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愛的!」「你知道嗎?」他也由衷的說︰「你也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愛的!」他們又相對注視,彼此都在彼此身上、臉上,看到那些逝去的歲月,看到那些已過去的歡樂,看到那些數不清的誓言,看到那些點點滴滴,絲絲縷縷的愛。終于,韓青沉痛的把手壓在她手上,握緊她,痛楚的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︰
「鴕鴕,我們是怎麼了?我們到底是怎麼了?如果我們還相愛,如果我們還彼此欣賞,是什麼東西把我們隔開了?是什麼東西?」「我不知道。」鴕鴕虛弱而誠實的回答。「我想,這樣東西的名字可能就叫‘考驗’,我們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考驗,才知道是否能共享未來。」「難道四年多的考驗還不夠?」
「那四年,我們並沒有面臨‘考驗’,我們只是忙著去‘戀愛’!如今,除了戀愛之外,我們要面對的真實人生,這才是最重要的!韓青,我在信里寫過,成長的每個步驟都很痛苦,這考驗也是痛苦的,熬過了,我們在人生的境界里,就真正可以所向披靡了。熬不過,你就還是個大學小男生!而我……」「你已經不是個大學小女生了。」他接口。
「是的。」她含淚點頭。
「好!」他堅決的說︰「給我時間!讓我長大!讓我來通過這段考驗!讓我向你證實我自己!」然後,他又瞅了她好一會兒,就猝然轉開身子,大聲說︰「在我‘纏’住你以前,快走吧!」她揮去淚痕,再凝望了他的背影一眼,轉身欲去。
「鴕鴕!」他背對著她說︰「我愛你!永遠愛你!」
她收住腳步,怔了怔。然後,她飛奔回來,從背後抱住他的腰,把濕漉漉的面頰緊貼在他的肩上,在他耳畔又輕又快的說︰「謝謝你能了解我,謝謝你能體貼我,謝謝你能為我去單獨奮斗,謝謝你能這麼深切的愛我,謝謝你給了我最快樂的四年,謝謝你一切的一切!」
他咬緊牙關,不讓自己回頭去看她,不讓自己再去抓住她。而淚水,卻極不爭氣的往自己眼里沖去。他覺得心碎了,心完完全全的碎了。不知怎的,他就覺得這場面像是在訣別似的!她那一連串的「謝謝你」讓他每根神經都絞痛了,他真想對她大喊︰「不要謝我,只要嫁我!」
不行!他知道。如果他這樣說,她會輕視他!她會認為他膚淺,幼稚、不成熟。而現在,他最怕的一件事,就是被她輕視。他的腰桿筆直,身子僵硬,站立在那兒!他像個石像般動也不動。然後,她又在他耳邊低語︰
「如果你耳朵癢的時候,不妨打個電話給我!」然後,她說了最後一句︰「再見了!韓青!」
「再見了,鴕鴕!」他也啞聲回答,依舊沒有回頭。
她放開他,轉身飛奔而去了。
他依然挺立在那兒。听著她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消失,一步一步的消失,一步一步的消失……似乎一步一步消失到了世界的盡頭。每個腳步都踩碎了他的心,不知怎的,他就覺得整顆心都撕裂了,都粉碎了。
人類的悲哀,就在于永遠不能預知未來。假若韓青那時能知道以後會發生的事,恐怕他寧可被她輕視,寧可「纏」住她,也不會放她走的。但是,他不能預測未來,他竟然不能預測未來!
第二十一章
兩天後,韓青回到了屏東,開始就任于某產物有限公司。受訓一個月後,立即被編為正式職員,負責推展業務方面的工作。韓青又像那個暑假一樣,進入了一種「瘋狂」的工作狀態中。從早上八點鐘上班,他下班後再加班,總要忙到晚上十點十一點,回到家里,往往都已三更半夜。韓青的父母,用慈愛的胸懷迎接著這在外已流浪多年的兒子,兩老從不問什麼,只在韓青晚歸時為他煮一碗面,早起時為他煮兩個蛋。而在他深沉黝暗的眼神中,去體會他這些年來在外面經歷過的磨練。兩老永遠讀不出韓青的心事,永遠看不透他的哀愁,更無法進入他那孤寂的內心,去了解他那內心中強烈的思念、渴望、痛楚,與掙扎。但是,他們用單純的寵愛,來默默的包容他,沒有懷疑,沒有要求,只有付與。兩老從不要求韓青快些「成熟」,快些「長大」!
韓青工作得那麼累,那麼辛苦,他幾乎沒有時間給鴕鴕寫信。這段時間中,鴕鴕的來信也很少,每封都好短好短。雖然如此,韓青仍然可以深切的感覺出來,自己的心髒中,像有根無形的、細細的線,一直牽過大半個台灣,而密密的縈繞在鴕鴕的心髒上。每當夜深,這根線會忽然抽緊,于是,他會遏止不住自己,而撥個長途電話到台北,只對鴕鴕說上一句︰「沒有事,只因為耳朵癢了。」
對面會傳來一聲低低的、悠悠的嘆息。听到這嘆息,夠了,他不再想听別的。在他還沒有把握已追上她的境界,已經夠得上成熟,已經讓她在「愛」他以外,還能「尊敬」他的時候,他不想再為自己多說什麼。該說的話,似乎都在上次說完了。剩下的,只是該做的事。于是,他會默默的掛上電話,而讓無盡的相思,在無眠的長夜里,啃噬著他的心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