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,真有個小梅梅嗎?她存在過嗎?是的,她存在過,雖然只有短短兩個月,她確實存在過。但是,她也去了。從糊涂中來,從糊涂中去。生命是古怪的東西,韓青年齡越長,經歷越多,自負越少,狂傲越消……他再不敢說他了解生命,更不敢說他了解人生。同時,鴕鴕的來信變得越來越短,越來越零亂,有時,他甚至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。她開始談到畢業,因為她馬上就要畢業了。但她談了更多有關社會,有關成長,有關生活「境界」的問題,含糊的,暗示的,模稜的。他困擾著。可是,他在極大的不安里,仍然對鴕鴕有著信心,只要他退了役,可以和她朝夕相處,可以找到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……什麼都可以解決,什麼都可以成功。一個「圓」已經劃到最後的一個缺口,只要那麼輕輕一筆,就可大功告成。等待吧,因為他也馬上就要退役了。就在他退役前夕,鴕鴕寄來一封真正讓他掉進冰淵里去的信,雖然信上並沒有一個字說她已經變心︰
青︰
時鐘敲了一響又一響,告訴我夜已深了,再過數小時,就是認識四十四個月,多快,只是一晃眼而已。三年又八個月該上千天,從一開始算起吧,也算個半天才算完呢!怎麼回首時卻有如雲煙般片刻即過?
近四年來,事實上,從一開始你就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——你讓我誤以為你百般遷讓我是應該的。在你面前,我一直是最驕橫、任性、倔強、善變……的女孩,可是你始終給予我最大的寬容與愛心。
如果世界上真有因果報應,我將遭到報應的。也許有一天我受人虐待時,我將反悔不已,而當我再想回到你身邊時,一切都已經太晚了!
其實我原不想寫封傷感的信,你知道。可是,我一定要把我心中積壓的話告訴你,否則,我們的距離也只有越拉越遠。以前種種,甜蜜的,傷心的,歡樂的,悲哀的……簡直無法計數。真像一場夢!一場最美麗的夢,說什麼美夢最易醒,好夢難成真,事實上,那存在的片刻即是永恆。人為什麼刻意追求恆久呢?世間沒有一樣東西是恆遠不變的,時間在流逝,山河在變遷,人心在轉移。在巨變的空間里追求永恆,原本就是——悲劇。
我無意對自己的改變辯解些什麼,我也不願推說那是做事帶來的成長。事實上,你知道我一直在改變,一直在成長,我的成長過程像爬樓梯一樣,一級一級往上爬,永不終止。而每一階段的成長都是艱辛痛苦,然而回首時總是帶著滿足的微笑,而不同階段的成長更有著不同的視界。發覺與你有隔閡,該是這半年多的事,嚴格說起來,錯不在你,也不在我。當兵兩年,你與社會隔絕月兌節,幸好你是知道上進的,你並沒有讓我失望,你一直表現得非常好。在部隊里,我發現你學會了容忍。但是,無論如何,你終究是個「男孩」,我並不是說你不夠成熟,但你除了熱情以外,還缺乏了某些東西,這是真的。
也許接觸了社會上的生意人,我已不再是昔日清純的女學生。我無意批評社會,事實上社會也是由人組成的。而其中份子良莠不齊,如何能置身其間,站穩腳步,不隨波逐流,又有所方向才是最重要的。你所缺乏的,或許該說我們所缺乏的,就是一套「成人」處理事情的方法與態度。它並不是虛偽的,而是智慧,真誠,加上高超技巧的結晶。對于社會的種種,你仍然是「稚女敕」的。這完全不是你的錯,因為你還沒有機會走進社會!你需要的是時間與繼續不斷的挑戰,以及換來的頭破血流與經驗教訓。現在的我至少已有一腳踏入了社會,我已不再排斥它,不帶著太多的幻想,也不再對其黑暗面感到惡心!我已經「進入」了這個「境界」,你知道我無法「退入」以前的「境界」里,你目前要做的,就是迎頭趕上來!你積極要做的,就是做一個「成人」!
我依舊稚女敕得可以,我仍不得進入成人的境界里。我深信如果今天我是個成人,我會把你我的情況處理得很好,而不要像現在這樣,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般寫這封信。很抱歉,我難過極了,其實我已難過很久很久了。說什麼我也難以忘懷往事!近四年來,你曾是我整個生活的重心,我又怎忍心傷害一個摯愛我的人?于是,我壓抑又壓抑,不想寫這封信,但是原諒我,我畢竟要面對這份真實!如果每個人每階段有份不同的愛,請相信我,給你的是一段最真摯純情的愛。我不敢肯定這段情是否持久下去,但我會永遠感激你!讓「鴕鴕」兩個字永遠伴著你,如果有一天(萬一有這麼一天的話!請……請不要掉眼淚!)如果有一天,我不能伴著你度過一生一世,此生此世,「鴕鴕」永遠消失在人間,沒有第二個男人叫得出口!抱歉!我又讓你難過了!近四年來,我似乎總讓你在擔心苦悶中度過的,而你卻甘之如飴,視此為磨練,真真難為你了。如果我有福份能做你的妻子,讓我用四十年來償還你!惦著你,好擔心你會做傻事,我不敢奢求你會答應我些什麼,因為我知道我不配!我只請求你,善待你自己,看在你父母的份上,看在老天的份上,求求你!別再把我比為天鵝,我只是只丑小鴨,有一天我野倦了,想回來探探老巢,如果你不嫌棄我,叫聲我的乳名!如果你已厭煩了,或是巢穴里已有了新人,就稱我聲「嘉佩」吧 狘br />
鴕鴕
寫于相識四十四個月
一九八一、六、廿四
韓青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,沒有人的信能寫得比她更好,沒有人的表達力能比她更強,沒有人能像她一樣,把一封「告別書」寫得像封「情書」一樣婉轉動人,沒有人能用如此真實的態度來對他訴說「成長」帶來的「距離」……沒有一個人會讓他此刻心如刀剜,淚如雨下。沒有一個人!只有他的鴕鴕!他那深愛著,深愛著,深愛著的鴕鴕!如果他能少愛她一些,如果她能「平凡」一點,不要如此聰明,不要如此敏銳,不要如此深刻,不要如此感情,甚至,不要如此理智……那有多好!那麼,他就不會這樣冷汗涔涔,渾身冰冷了。在這一瞬間,吳天威的話掠過他的腦海︰
「袁嘉佩,那女孩太聰明,太有才氣,太活躍,又太受人注意!韓青,你該找個平凡一點的女孩,那麼,你會少吃很多苦!」如果她不是鴕鴕,他會少吃很多苦!但是,如果她不是鴕鴕,他會不會這樣如瘋如狂,刻骨刻心的去愛她?
他坐在營房里,握著信箋,沉思良久,然後,他毅然站起身子,揮去淚痕,重重的摔頭,咬著牙說︰
「等著我,鴕鴕!全世界沒有東西能分開我們!等我追上你的境界,等我去做一個‘成人’!等著我!鴕鴕!等著我!我不會放棄你,永不!永不!」
第二十章
七月十一日,韓青退役了。
回到屏東老家,他只住了三天,就僕僕風塵,直奔台北。暫時住在也剛退役的徐業平家,他開始瘋狂般的找工作。此時,方克梅已經嫁了,徐業平心灰意冷之余,正發狠的準備托福考試,預備出國了。沒有一個人像韓青這樣瘋狂,他在退役前,寄出了兩千封求職信,而在接踵而來的一個月以內,又馬不停蹄的去應征、面試、考試了數十家公司,徐業平罵他是「狂人」。可是,當一九八一年的八月,他已同時被三家大企業公司錄取,只等他自己來選擇,該進那一家公司去工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