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悶住了。真的,他不了解她。不了解她可以柔情的抱著他的頭,哭泣著親吻他。然後又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。甚至,和別的男孩約會著,甚至,對別的男孩好奇著。甚至——
虛榮的去故意吸引其他異性的注意。是的,她常常是這樣的,即使走在他身邊,如果有男孩對她吹口哨,她依舊會得意的抬高下巴,笑容滿面,給對方一個半推半拒的青睞。這曾使他非常生氣,她卻大笑著說︰
「哇!真喜歡看你吃醋的樣子!你知不知道,你是我交過的男朋友里,最會吃醋的一個!」
「交過的男朋友?你一共交過多少男朋友?」他忍不住沖口而出。她斜睨著他,不笑了。半晌,才說︰
「我有沒有問你交過多少女朋友?等有一天,我問你的時候,你就可以問我了。」她停了停,看到他臉上那受傷的表情,她就輕輕的嘆氣了,輕輕的蹙眉了,輕輕的說了一句︰「我不是個很好的女孩,我任性、自私、虛榮,而易變……或者,你應該……」「停!」他立刻喊。恐慌而驚懼的凝視她。不是為她恐慌,而是為自己。怎麼陷進去的呢?怎麼這樣執著起來,又這樣認真起來了呢?怎樣把自己放在這麼一個可悲的、被動的地位呢?怎麼會像徐業平說的,連男子氣概都沒有了呢?他瞪著她。但,接觸到她那對坦蕩蕩的眸子時,他長嘆了一聲。如果她命定要他受苦;那麼,受苦吧!他死也不悔,認識她,死也不悔。然後,有一天,她忽然一陣風似的卷進他的小屋里,臉色蒼白,眼楮紅腫,顯而易見是哭過了。她拉住他的手,不由分說的往屋外拉去,嚷著說︰
「陪我去看海!陪我去看海!」
「現在嗎?天氣很冷呢!」
「不管!」她任性的搖頭。「陪我去看海!」
「好!」不再追問任何一句話,他抓了件厚夾克,為她拿了條羊毛圍巾。「走吧!」他們去了野柳。冬天的野柳,說有多冷就有多冷,風吹在身上,像利刃般刺著皮膚。可是,她卻高興的笑起來了,在岩石上跑著,孩子般雀躍著,一任海風飛揚起她的長發和圍巾,一任沙子打傷了她的皮膚,一任冬天凍僵了她的手腳。她在每塊岩石上跑,跳,然後偎進他懷里,像小鳥般依偎著他。用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,把面頰久久的埋在他的胸懷里。他摟著她,因她的喜悅而喜悅,因她的哀愁而哀愁。他只是緊摟著她,既不問她什麼,也不說什麼。
好久之後,她把面孔從他懷中仰起來,她滿面淚痕,用濕漉漉的眼珠瞅著他。他掏出手帕,細心的拭去她的淚痕。
她轉開頭,去看著大海。那海遼闊無邊,天水相接之處,是一片混混蒙蒙,冬季的海邊,由于天氣陰冷,藍灰色的天空接著藍灰色的海水,分不出那兒是天空,那兒是海水。
他挽著她,走到一塊大岩石底下,那岩石正好擋住了風,卻擋不住他們對海的視線。他用圍巾把她緊緊裹住,再月兌下自己的夾克包住她,徒勞的想弄熱她那冷冷的手,徒勞的想讓那蒼白的面頰有些紅潤,徒勞的想弄干她那始終濕漉漉的眼楮可是,他不想問為什麼,他知道她最不喜歡他問「為什麼?」「哦!」好半天,她透出一口氣來,注視著海面,開了口。「你知道,我每次心里有什麼不痛快,我就想來看海。你看,海那麼寬闊,那麼無邊無際。我一看到海,就覺得自己好渺小,太渺小太渺小了。那麼,發生在我這麼渺小的一個人身上的事,就更微不足道了。是不是?」她仰頭看他,熱烈的問︰「是不是?是不是?」他盯著她,用手指輕撫她那小小翹翹的鼻子,那尖尖的下巴,那濕潤的面頰。「不是。」他低語。「不是?」她揚起眉毛。
「不是!」「為什麼不是?」「海不管有多大,它是每一個人的海,全世界,不論是誰,都可以擁有海,愛它,觸模它,接近它。而你不是的,你對我而言,一直大過海,你是宇宙,是永恆,是一切的一切。」
她瞅著他,眼眶又濕了,他再用手帕去拭干它。「別管我!」她笑著說︰「我很愛哭,常常就為了想哭而哭。」
「那麼,」他一本正經的。「哭吧!好好的哭一場!盡避哭!」
「不。」她笑著搖搖頭。「你說得那麼好听,听這種句子的女人不該哭,該笑,是不是?」她笑著,淚水又沿著眼角滾下。她把臉孔深深的埋進他懷中,低喊著說︰「韓青!你這個傻瓜!全世界那麼多可愛的女孩,你怎麼會選上我這個又愛哭又愛笑又神經兮兮的女孩子,你怎麼那麼傻!你怎麼傻得讓我會心痛呢!我的胃已經夠不好了,你又來讓我的心也不得安寧。」
他鼻中酸楚,心中甜蜜,而眼中……唉,都怪海邊的沙子。他用下巴摩擦她的頭發,低語了一句︰
「對不起。」她驀然從他懷中抬起頭來了。
她的眼光直直的對著他。坦白、真切,而溫柔的說︰
「今天早上,我和那個海洋學院的男孩子正式分手了。我坦白的告訴了他,我心里有了另一個人,我怕,我的心髒好小好小,容納不下兩個人。」
他瞪著她,血液一下子就沸騰般滿身奔竄起來,天地一剎那間就變得光彩奪目起來,海風一瞬間就變得溫柔暖和起來,而那海浪撲打岩石的聲音,是世界上最最美妙的音樂。他俯下頭去,虔誠而熱烈的吻住她。這次,他肯定,她和他終于走入同一境界,那忘我的、飄然的境界。
那天晚上,他寫了一張短箋給她︰
我是我,因為我生下來就是我,
你是你,因為你生下來就是你,
但如果我因為你而有了我,
你因為我而有了你,
那麼,我便不是我,你便不是你,
因為,我心中有你,你心中有我。
或者,元朝的管夫人泉下有知,也會覺得這些句子比「你泥中有我,我泥中有你」或「把咱兩個,都來打破」來得更含蓄而深刻吧!
第七章
就像「去看海」一樣突然,袁嘉佩有天堅持要他去見她的一位國文老師——趙培。
趙培大約已經七十歲了,滿頭白發蒼蒼,滿額皺紋累累,但卻恂恂儒雅!談吐非常高雅,充滿了智慧,充滿了文學,充滿了人生的閱歷和經驗,韓青一看到他,幾乎就崇拜上他了。
在趙家,他們度過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晚上。趙師母和趙培大約差不多大,卻沒趙培那種滿足的氣質。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,因為,即使現在,她仍然有非常光滑的皮膚,和一雙迷蒙蒙的眸子。她用羨慕的眼光看著韓青和袁嘉佩,堅持留他們吃晚餐。于是,袁嘉佩也下了廚房。這是第一次,韓青知道鴕鴕能燒一手好菜,她炒了道酸菜魷魚,又炒了道螞蟻上樹。趙師母煮了一鍋餃子。菜端出來,鴕鴕用驕傲的眼光看他,說︰「我故意想露一手給你瞧瞧呢,菜是我炒的!」
他嘗了嘗魷魚,故意說︰
「太咸了!」說完,他就開始不停筷子的吃魷魚,吃螞蟻上樹。趙培笑吟吟的看著他們兩個,眼光好溫和好慈祥。趙師母好奇的問了一句︰「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呀?」
趙培笑著說︰「他們在應該認識的時候認識了!」
師母說︰「你們在什麼場合認識的呀?」
趙培說︰「他們在應該認識的場合里認識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