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知道我的名譽並不很好,我也沒有隱瞞過你什麼事,我交過好多女朋友。但是,我不需要用什麼迷幻藥,如果我真要某個女孩子,我想,我的本身比迷幻藥好。」
她瞪著他,迷惑的。「看著我!」他說,忽然把手蓋在她那緊張兮兮的手上,握緊了她。「我可能永遠只是個小人物,但是,我有很豐富的學識,有很高的智慧,有很好的涵養,有第一流的口才……像我這樣一個人,會需要用卑鄙的手腕來達到什麼目的嗎?」
「噢!」她輕呼著。「你憑什麼如此自負?」
「我培養了二十年,才有這一個自負,你認為我該放棄嗎?」她的眼楮睜得更大了。
「他們說你狂妄,我現在才明白你有多狂妄!奇怪,在我前面那些女孩呢?她們都不能在你心里刻上痕跡嗎?都不能佔據你的靈魂嗎?還是——你從沒有真正想要過她們?想奉獻過你自己?」他不答,只是靜靜的凝視她。半晌,他才說︰
「你要我怎麼回答?過去的一切不見得很美很美。你要我細說從頭,來剖析我自己嗎?來招供一切嗎?如果你要听,我會說,很詳細很詳細的說……」
「哦,不不。」她慌張的阻止。「你不必說。」
「因為你還不準備接受我!」他敏銳的接口。「好,那麼,我就不說,反正,那些事情也……」
「不算什麼!」她沖口而出的接了一句,只因為這「不算什麼」是他的口頭語,他總愛說這個不算什麼,那個不算什麼。她一說出口,他就怔住了。然後,他瞪她,然後,她瞪他,然後,他們就一塊兒笑起來了。
笑是多麼容易拉攏人與人間的距離,笑是多麼會消解誤會。笑是多麼甜甜蜜蜜、溫溫暖暖的東西呀,他們間的緊張沒有了,他們間的暗流沒有了,他們間的尷尬沒有了。但是,當她悄悄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去的時候,他才知道,他絕不能對她孟浪,正像方克梅說的,她是個保守的、矜持的、乖女孩。他有一絲絲受傷,接受我吧!他心里喊著。可是,他卻又有點矛盾的欣賞和欽佩感,她連握握手都矜持,一個乖女孩,一個那麼優秀,那麼活潑,那麼有深度,那麼調皮,卻那麼潔身自愛的女孩!如果以前從沒有男孩沾惹過她,那麼,他更該尊敬她。越是難得到的越是可貴。他生命中所有的女孩都化為虛無……只有眼前這一個︰溫柔的笑著,恬然的笑著,安詳的笑著,笑得那麼誘人那麼可愛,卻不許他輕率的輕輕一觸。他嘆口氣,挺直背脊,打開書本,正襟危坐,繼續幫她查英文生字。「去去去!」他輕叱著︰「去听你的音樂去!」
「好!」她喜悅的應著,跑去開唱機,翻唱片,一會兒,他就听到她最喜愛的那支AllKindsofEvery-thing在唱起來了。他拋開字典,傾听那歌詞,拿起一張紙,他不由自主的隨著那歌聲,翻譯那歌詞︰
「雪花和水仙花飄落,
蝴蝶和蜜蜂飛舞,帆船、漁夫和海上一切事物,
許願井、婚禮的鐘聲,
以及那早晨的清露,萬事萬物,萬事萬物,
都讓我想起你——不由自主。
海鷗,飛機,天上的雲和霧
風聲的輕嘆,風聲的低呼,
城市的霓虹,藍色的天空,
萬事萬物,萬事萬物,
都讓我想起你——不由自主。
夏天,冬天,春花和秋樹,
星期一,星期二都為你停駐,
一支支舞曲,一句句低訴,
陽光和假期,都為你停駐,
萬事萬物,萬事萬物,
都讓我想起你——不由自主。
夏天,冬天,春花和秋樹,
山河可變,海水可枯,
日月可移,此情不變,
萬事萬物,萬事萬物,
都讓我想起你——不由自主!」
哦,美好的時光!美好的青春,美好的萬事萬物!就有那麼一段日子,他們每天下午窩在水源路的小屋里,她听唱片,他查字典,卻始終保持著那麼純那麼純的感情,他只敢握握她的手,深怕進一步就成了冒犯。直到有一天,他正查著字典,她彎腰來看他所寫的字,她的頭發拂上了他的鼻尖,癢癢的。他伸手去拂開那些發絲,卻意外的發現,在她那小小的耳垂上,有一個凸出來的小絆瘩,像顆停在花瓣上的小露珠。他驚奇的問︰「你耳朵上面是個什麼?」
「噢!」她笑了,伸手模著那露珠。「我生下來就有這麼個小東西,湖北話,叫這種東西是鴕鴕,所有圓圓的鼓出來的東西都叫鴕鴕,所以,我小時候,祖父祖母都叫我鴕鴕。」
「鴕鴕?」他幾乎是虔誠的看著她,虔誠的重復著這兩個音。「怎麼寫?」「隨你怎麼寫,鴕,一個發音而已。」
「鴕鴕。」他念著,她的乳名。「鴕鴕。」他再念著,只有她有的特征。「鴕鴕。」他第三次念,越念越順口。「鴕鴕。」他重復了第四次。「你干什麼?」她笑著說︰「一直鴕鴕啊鴕鴕的。」
「我喜歡這兩個字,」他由衷的說,驚嘆著。「我喜歡你的耳垂,我喜歡只有你才有的這樣東西——鴕鴕。啊!」他長嘆,吸了口氣。「我喜歡你,鴕鴕。」
他把嘴唇蓋在她的耳垂上,熱氣吹進了她的耳鼓,她輕輕顫動,軟軟的耳垂接觸著他軟軟的嘴唇,她驚悸著,渾身軟綿綿的。他的唇從她的耳垂滑過去,滑過去,滑過她平滑光潔的面頰,落在她那濕潤、溫熱、柔軟的嘴唇上。
從沒有一個時刻他如此震動,從沒有一個時刻他如此天旋地轉,在他生命中,這絕不是他的初吻,是不是她的,他不敢問,也不想知道,但,生平第一次,他這樣沉入一個甜蜜醉人的深井里,簡直不知自身之存在。哦,鴕鴕!鴕鴕!他心中只是輾轉低呼著這名字。擁她于懷,擁一個世界于懷。一個世界上只是一個名字——鴕鴕。湖北話,它代表的意思是「小東西」。「小東西」,這小東西將屬于他。他輾轉輕吻著那濕熱的唇。鴕鴕,一個小東西。一粒沙里能看世界,一朵野花里能見天國,在掌中盛住無限,一剎那就是永恆!哦,鴕鴕,她是他的無限,她是他的世界,她是他的天國,她是他的永恆。
第四章
韓青始終不能忘懷和鴕鴕初吻時,那種天地俱變,山河震動,世界全消,時間停駐的感覺。這感覺如此強烈,如此帶著巨大的震撼力,是讓他自己都感到驚奇的。原來小說家筆下的「吻」是真的!原來「一吻定江山」也是真的!有好些天,他陶醉在這初吻的激情里。可是,當有一天他問她,她對那初吻的感覺如何時,她卻睜大了她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,坦率的,毫不保留的說︰「你要听真話還是听假話?」
廢話!韓青心想。他最怕袁嘉佩說這種話,這表示那答案並不見得好听。「當然要听真的!」他也答了句廢話。
「那麼,我告訴你。」她歪著頭回憶了一下,那模樣又可愛又嫵媚又溫柔又動人。那樣子就恨不得讓人再吻她一下,可是,當時他們正走在大街上,他總不便于在大庭廣眾下吻她吧!她把目光從人潮中拉回來,落在他臉上,她的面容很正經,很誠實。「你吻我耳朵的時候,我只覺得好癢好癢,除了好癢,什麼感覺都沒有。等你吻到我嘴唇時……嗯,別生氣,是你要問的哦……我有一剎那沒什麼思想,然後,我心里就喊了句︰糟糕!怎麼被他吻去了!糟糕!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?糟糕,怎麼不覺得romantic?糟糕!被他吻去了是不是就表示我以後就該只屬于他一個人了?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