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要說!要說!」雪珂喊,祈求的把自己發熱的手壓在憶屏的手上。「告訴我!版訴我!」
憶屏凝視雪珂,眼里逐漸被淚水浸透。
「你要听,」她咬牙說︰「你就準備听一個很殘忍的故事,比我剛剛說的故事更殘忍……」
「憶屏!」雨雁激烈的喊了一聲,沖上前去,還想阻止什麼,憶屏甩開了她,只是緊握著雪珂的手。雨雁跌坐在椅子里,她用手捧著頭,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控制這場面了,她申吟著說︰「早知道我就不帶她來了!我不該帶她來!不該帶她來!」「怎樣?怎樣?」雪珂追問著,苦惱的望著憶屏。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「雪珂,」憶屏那皮膚干裂而粗糙的手,在微微顫抖著。「你很像我,像七、八年前的我!即使他對你說了最刻薄的話,你還是忍不住要愛他!他對你很刻薄嗎?很冷酷嗎?他吼過你,叫過你嗎?他貶低你的自尊讓你恨不得死掉嗎?」她一連串的問著。「是,是,是。」她一疊連聲的答著。
「那麼,你一定說過要和他結婚的話?」「是。」憶屏默然片刻,眼底的淚霧在擴大。
「好,」她下決心的說。「我告訴你葉剛的故事。你知不知道葉剛的父親有好幾個太太?他生身母親是個絕世美女,被他父親強佔娶來當小老婆的?」
「哦,」雪珂一怔。「我只知道他父親的事,不知道他母親的詳細情形。」「他母親很美很美,你看葉剛就明白了,葉剛也夠漂亮了。但是,他母親生來就有病,是先天性的智能缺陷。葉剛的父親有錢有勢,看上她的美色,而強娶了她。這女人當然是個悲劇,她很早就死了。葉剛的反婚姻可能從小就根深柢固,但,真正使他怕得要死的還另有因素……」
「怕得要死?」雪珂抓住幾個關鍵字,困惑的問。
「你沒發現他怕得要死嗎?」憶屏深刻的凝視她,強而有力的問︰「他不是抗拒婚姻,抗拒家庭,他是怕,怕得要命!怕得要死!」「哦!」雪珂怔著。「你知道葉家兄弟姐妹很多嗎?葉剛有好多異母的哥哥姐姐?」「我只听說他有個死去的小弟弟。」她回憶著。
「一個嗎?他說只有一個嗎?他有沒有說怎麼死的?什麼病?」雪珂搖頭,想起那個晚上,他們一起看燈海,討論神的存在。眾神何在?眾神何在?眾神默默,為什麼眾神默默?
「听我說,裴雪珂。」憶屏喚醒了她。「葉剛不止一個弟弟,他有兩個!兩個親生的,同父同母的弟弟。他的母親生過三個孩子,葉剛是老大。下面兩個弟弟,居然都是患有先天性多重障礙的孩子。我說得太專門名詞了,換言之——」她頓了頓,咬咬牙,說了出來︰「都是先天性畸形加白痴,智商接近于零的孩子!例如,小腦癥、水腦癥、蒙古癥等。這兩個孩子被診斷為先天性腦性麻痹,到底是什麼樣子,什麼癥狀,我不知道。只知道他們都長不大,十幾歲還像兩個小嬰兒,不會走,不會思想,不會發育,不會說話。你見過這種孩子嗎?你見過嗎?」雪珂睜大眼楮不語。「你能想像家里有這樣兩個孩子的痛苦、壓力,和恐怖嗎?葉剛從小就在這兩個弟弟的陰影底下長大。葉家以這兩個孩子為恥辱,羞于對外承認,把兩個孩子關在一間小屋里,雖然請了專人照顧,這兩個孩子依舊都只活到十幾歲。葉剛對這兩個小弟弟,又愛又憐又怕又恨,這種感情很矛盾,他說念小學時,同學都不理他,像躲避麻瘋病人一樣躲避他,說他是怪物的哥哥,說他會‘傳染’。哦,葉剛有個不堪想像的童年。每次他和我談起這件事,他都會渾身發抖。哦,他怕得要死,他真的怕得要死!」
雪珂傻住了,呆住了,愣住了。她直直的盯著憶屏,這些事,葉剛居然沒有對她提過一個字。她心里有一點點明白了。「葉剛的兩個弟弟,給葉家留下了一個疑團。到底是什麼因素,會連續生下兩個不正常的孩子?醫生說,原因有兩種,一個是基因遺傳,一個是高齡產婦。但是,葉剛的母親懷孕時才只有二十幾歲,當然不算高齡。而她本身就不健康,結論變成遺傳的因素佔最大。你懂嗎?」她瞪著雪珂,深刻的問︰「你懂了嗎?」雪珂呆呆的站著,聞所未聞的听著這些事。她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憶屏,咽著口水。嘴里又干又澀,好像全身的水分都在這片刻間被抽光了,連舌頭都發干了。雨雁坐在藤椅里,滿臉的苦惱,滿臉的無可奈何,但是,她的眼楮也逐漸的濕了。「哦,雪珂,你們不知道,葉剛精神上的痛苦會多麼沉重!葉剛從懂事就開始害怕,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正常的男人!他去看過醫生,驗過血,醫生們異口同聲,都說腦性麻痹的遺傳性實在很小很小,葉剛應該是正常的,醫生無法從血液或任何科學技術中查出葉剛有沒有遺傳因子。可是,葉剛不能除去他弟弟們的形象,不能除去他自己有這個遺傳基因的可能性。噢,雪珂,他是那麼熱情的,他愛起來是那麼瘋狂的,可是,他怕到不敢和他愛的女人上床!」
雪珂傻傻的听著,心髒開始痙攣起來,痙攣起來,痙攣得那麼痛楚,那麼痛楚,她額上冒出冷汗來了。
「我和葉剛從認識到相愛,」憶屏繼續說下去,聲音平靜了一些。「是段艱苦的心路歷程,那時,葉剛已經學會用獨身主義來武裝自己,學會一套反婚姻的哲學。但是,愛情來得那麼強烈,我們在爭爭吵吵離離合合中掙扎,那時,葉剛還年輕,保密的功夫並不很到家。我終于知道他心中的結,和他的恐懼了。我終于知道他所以不能面對婚姻的原因了。我決心要治好他,于是,我跟他同居了。我告訴他我吃避孕藥,不會有孩子,他相信了我,有一陣,我們幾乎活得很好了,幾乎像一般恩愛夫妻那樣幸福了。他也不再說刻薄話來讓我灰心,也不故意侮辱我,來趕我走,我們甚至計劃結婚了。這時,我懷孕了。」雪珂震動,雨雁悄然抬頭,憶屏臉上的血色沒有了。
「我的懷孕造成我們之間最大的裂痕,他氣得快瘋掉,堅持要我拿掉小孩。可是,我那麼渴望一個孩子,他和我的孩子,知道懷孕的第一天,我就已經愛死那個孩子了。我不肯拿,說什麼也不肯拿掉。我去看了幾十個醫生,所有醫生都告訴我,他的恐懼毫無醫學根據,我不會生畸形兒,也不會生白痴。但是,葉剛怕死了,真的怕死了,他罵我、命令我都沒有用,他就轉而求我,他說,如果孩子不正常,會要了他的命,會毀掉他所有的自信,剝奪他愛與被愛的權利。甚至,做為一個人的權利。他說,如果我堅持要生這孩子,他馬上和我分手。哦!」她喘了口氣。「雪珂,我前面告訴你的故事是假的,不是他離開了我,而是我在這時離開了他。我遠遠的跑到花蓮去住,躲在那兒,等著生產,我要抱著我正常的兒子回來,告訴他他有多傻,治好他心理上的恐懼癥。我有把握,那時,一切都會好轉,他會從所有陰影里解月兌出來,只要有個正常的孩子!」她停下來,再喘口氣,她眼底幽幽的閃著光,唇邊有薄薄的汗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