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唐萬里開始唱起那支「惱人的秋風」時,雪珂知道這「演唱會」會無限制延長了。掌聲是世界上最迷人的東西,唐萬里本來就是別人不起哄,他都會引頭鬧的,現在,他是得其所哉!唱吧!唱吧!他越唱越起勁,越唱越生動,越唱越富有感情,越唱越美妙……雪珂覺得太熱了,她簡直不能透氣了,她悄悄的走向陽台,不受任何人注意的,溜到陽台上去了。陽台上有個「小火點」在暗夜里閃爍。
她頓了頓,定楮細看,確實有點火光,是煙蒂上的。有個人正斜靠在陽台上,獨自靜靜的站著,獨自抽著煙。
雪珂立刻感到一陣神思恍惚,這香煙氣息,這場合……好像在記憶里發生過。怎麼?滿屋子歡歡喜喜的人,唯獨你寂寞?她瞪視著那人影,那人影也正死死的瞪視著她。歷史會重演,歷史教授說的。「嗨!你好!」葉剛的眼楮在夜色中閃著光,他的聲調低沉而沙啞。簡簡單單的兩個字︰「你好!」卻似乎有著無窮盡的涵意。她走過去,停在他面前,仰頭注視他。
「你怎麼會在這兒?」她迷惑的問。
「這是人的社會,我不能不來表示一下風度。」
「你表示過你的風度了?」
「是的。」她點頭不語,沉吟著。他們彼此又注視了一會兒。室內的歌聲一直飄到陽台上,唐萬里正在唱著︰
「偶爾飄來一陣雨,點點灑落了滿地,尋覓雨傘下那個背影最像你,
唉!這真是個無聊的游戲!……」
葉剛深抽了一口煙,眼光沒有離開她的臉。
「他唱得非常好,你知道嗎?」他認真的說︰「他那支歌也很夠味,陽光和小雨點!」他上上下下打量她。「或者,你不該把你的陽光帶到這兒來!」
「或者——他不是我的陽光。」她猶豫的說,聲調脆弱而不肯定。「我也不是他的小雨點。」
他再看她。「不管他是不是陽光,你倒很像顆小雨點。晶瑩剔透而可憐兮兮。」「我不喜歡你最後那四個字。」她憋著氣說,聲音更怯了,更弱了,更無力了。他忽然熄滅了煙蒂,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。他的手溫暖而有力。「我們可以從邊門溜出去。」他說︰「我打賭不會有人發現我們失蹤了。」「就算發現了,我打賭也沒人會在乎。」她說。
于是,他們溜出了那充滿歌聲,充滿歡笑,充滿幸福的房子。
第六章
葉剛的車子,在台北市的街道上緩緩的向前駛,把街道兩旁的樹木、商店、高樓、霓虹燈……都一一拋在後面。雪珂坐在駕駛座旁的座位里,她往後仰靠著身子,眼光望著前面的街道,幾乎沒有什麼思想,沒有什麼意識。路兩旁的街燈,像兩串發光的項鏈。「想去什麼地方嗎?」葉剛問。
「隨便。」「去年夏天某月某日某夜,我好像和你去跳過舞。」
「好像。」「有興趣再去嗎?」「隨便。」「吱」的一聲,葉剛把車子急駛到慢車道,煞住車,停在路邊上。雪珂被急煞車差點顛到座位下面去,她驚愕的坐正身子,以為已經到了某個地方。抬頭四下一看,才發現車子停在一條不知名的街道邊上,旁邊除了人行道和電桿木,什麼都沒有。葉剛熄了火,他回過頭來,盯著她看,眼光里有兩簇陰郁的火焰。「听我說,小姐!」他皺著眉說。「我把你從那個燈火輝煌的大廳里帶了出來,是因為你不想留在那個地方。如果跟我出來的只有你的軀殼,而你的靈魂還在那屋子里的話,我馬上就把你再送回去!我不習慣帶一個心不在焉的女孩出來玩!」她驚訝的抬頭看他,依稀彷佛,又回到去年夏天那個晚上,有個叫葉剛的人物,對她喜怒無常的耍過一陣性格。看樣子,這個葉剛在半年多以後,並沒有比半年前進步多少,還是那樣易變,還是那樣易怒。
「老樣子!」她驚嘆著。
「你說什麼?」他愣了愣,不解的。
「你。」她笑了。奇怪,她該生氣的,該對他的無禮和任性生氣的,她卻一點也沒生氣,只是想笑。剛剛在徐家,喝過一杯摻了白蘭地的雞尾酒,不管怎樣,這雞尾酒絕不會讓人醉,可是,她就有點暈暈眩眩的醉意。她笑著,對他那困惑的臉龐和陰郁的眼神笑著。「你還是老樣子。唉!」她笑著嘆口氣。「你這種個性,未免太不快樂了!你對你周圍的一切,都過份苛求了!」「是嗎?」他更加迷惑了。「你不可能了解我的個性是怎樣的,你幾乎不認得我。」「哦,不,我認得你!」她仍然笑著。「去年夏天某月某日某夜,我跟你跳了一個晚上的舞。」
「因此,你就算認得我?」他疑惑的。「你向林雨雁打听過我?」「哦,不。」她搖搖頭。「我從沒有向任何人打听過你。我認得你,是因為那晚的你表現得很完整,喜怒無常,愛發脾氣,莫名其妙,又會亂箭傷人……」
「亂箭傷人?」他希奇的挑眉毛。
「是啊!」她繼續笑著。「有沒有人告訴過你,你是一個會亂箭傷人的危險份子?」他盯著她,被她的笑容和說話所蠱惑了。他咬咬嘴唇,眼里漾起了淡淡的笑意,和濃濃的欣賞。
「有沒有人告訴過你,」他接口說︰「你是個玲瓏剔透、動人心弦的女孩?」她大驚,張大眼楮。「唉!」她嘆著氣。「如果你想恭維我,最好含蓄一點。」
「為什麼?」他也睜大眼楮。「直接說出來有什麼不好?不夠文學?不夠詩意?不符合你那夢幻似的思想?」
「你怎麼知道我的思想是夢幻似的?」
「哦,我知道的。因為去年夏天那個晚上,你也表現得很完整。」「哦?」她詢問的。「你有些哀愁,有些憂傷,有些孤獨。可是,你反應非常敏銳,像個小小小小的刺蝟。」
「小小小小的什麼?」輪到她來希奇了。
「中國人叫它刺蝟。外國人叫它箭豬。」
「哦哦,」她咂著嘴。「實在沒有美感。管他刺蝟還是箭豬,實在太沒有美感了。我以為——你說過,我是個小小小小的小雨點。」「小雨點比小刺蝟有美感?」他問。
「那當然。」「瞧!」他點頭。「所以你是個夢幻似的女孩。小雨點又禁不起風吹,又禁不起日曬,有什麼好?不如當個小刺蝟,溫柔的時候服服貼貼,凶惡的時候渾身是刺。」
「哦?我渾身是刺嗎?」
「如果我能亂箭傷人,你一定渾身是刺!」
她揚著眉毛,笑了起來,笑得彎著腰,一發而不可止。他瞪著她,笑意也堆在他唇邊,涌在他眼底。他們對看著,對笑著。好一會兒,她收起了笑,眼楮亮閃閃•光彩逼人。他深深的凝視她,陡的摔了摔頭,嘴里低低嘰咕了一句︰
「要命!」「什麼?」她不解的。「什麼事?」
「他媽的!」他忽然吐出一句咒罵,聲音粗啞。「你最好不要再這樣對著我笑了!否則,我會……」他咽住了,掉頭去看車窗前面。「你會什麼?」她溫柔的問,心底有些害怕,有些糊涂,有些明白,有些畏縮,也有些期盼。
「好了!」他粗聲說,忽然發動了車子,臉色嚴肅了,身子坐正了,腰干挺直了。「坐好吧,我要開車了!」
她坐好了,望望車窗前的街道。
「我們去那兒?」「你不是說隨便嗎?」「嗯,」她應著,坦然的。「是。隨便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