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參加攝影比賽,裴雪珂是他的模特兒。
他設計了一套卡通片,裴雪珂忙著幫他著色。
生活並不單調,唐萬里永不讓人感覺單調。那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,同學們已經把他們配了對了。寒假,有一天,唐萬里忽然從雲里霧里落到地面上,發現身邊的裴雪珂了。他用新奇的眼光看她,正色問她︰
「裴雪珂,你以前戀過愛沒有?」
裴雪珂怔了怔,回答︰
「沒有。你呢?」「好像也沒有。」「什麼叫好像?」「我常常為女孩子動心,我不知道動心算不算戀愛。」他想了想。「應該不算,對不對?戀愛是雙方面的,是很深很切很強烈的……」他凝視她,突然冒冒失失的沖口而出︰「你愛我嗎,雪珂?」她呆住了。大半個學期,她跟他玩在一起,瘋在一起,卻從沒考慮到「愛」字。她無法回答這問題,她有些茫然,有些困惑,有些迷失。「你呢?」她反問。他用手模模她的頭發,模模她的下巴,模模她柔軟而干燥的嘴唇,他低聲說︰「我沒愛過,不知道什麼叫愛。我不敢輕易用這個字,怕我會糟蹋了這個字。我以前交過好多女朋友,我也沒用過這個字。現在,我還是不敢用它。雪珂,我不知道,我和你一樣,很迷失很困惑。只是,我想告訴你,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,我很充實,很快樂。我想說……」他閉了閉眼楮,虔誠得像祈禱︰「讓我們一起來試試,好不好?」
于是,他輕輕的擁她入懷,輕輕的拂開她面頰上的長發,輕輕的捧住她的面頰,再輕輕的把嘴唇壓在她的唇上。她顫栗著,心跳著,臉紅著,羞澀而慌亂著……一吻既終,她慌亂得幾乎沒有感覺,輕揚睫毛,她從睫毛縫里偷窺他,發現他也漲紅著臉,滿臉的緊張和不知所措,他的樣子很滑稽,除了滑稽之外,還有種令她心動的傻氣和純潔。她立刻知道了,活躍的唐萬里,會彈會唱的唐萬里,被同學崇拜的唐萬里,……居然沒有和女孩接過吻!她的心歡唱起來,在這一瞬間,她可以體會出「幸福」的意味了。她偎進他懷里,把面頰埋在他胸前的學生制服中,一動也不動。那個寒假,他們就膩在一塊兒,白天,一起去游山玩水看電影。晚上,他坐在燈下,對她彈著吉他,對她唱著歌,一遍又一遍的唱著︰
「我不知道愛是什麼?
我也不想知道它是什麼?
我只知道有了你才幸福,
我只知道有了你才快樂!
听那細雨敲著窗兒敲著門,
我們在燈下低低譜著一支歌,
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麼?
且听我們細細唱著這支歌!……」
是的,那個冬天,幸福幾乎就在裴雪珂的口袋里裝著了。幾乎就在那燈下坐著了。幾乎,幾乎,幾乎。
如果,裴雪珂不再踫到葉剛,如果裴雪珂不再卷進林雨雁的家庭里,如果裴雪珂不再和父親見面,如果裴雪珂沒有一個父親叫徐遠航……如果有那麼多如果,裴雪珂就不是裴雪珂了!人生的故事都是這樣的。
第四章
三月農歷年已經過去了。年節的氣氛還逗留著。裴書盈始終沒收掉客廳里的糖果盤,瓜子、桂圓、牛肉干、巧克力都還把盤子裝得滿滿的。每天傍晚,她下班回家,總喜悅的看到雪珂帶著她那長手長腳的男朋友唐萬里,抱著個糖果盤猛吃。二十來歲就有這種好處,怎麼吃都不會胖。雪珂是健康的,不胖不瘦的,那腰肢始終就窄窄小小,不管穿裙子或穿牛仔褲,都是動人的。哦,母親,這就是母親,在一個母親的眼光中,雪珂實在是美好的,美好得讓人疼愛又讓人驕傲的。
三月是杜鵑花的季節,街上的安全島上開遍了杜鵑花。受了這春天的感染,裴書盈也買了好多盆杜鵑,放在陽台上,放在客廳小茶幾上,放在自己臥室里,當然,也絕不會忽略雪珂的臥室,她把一盆最好看的復瓣洋杜鵑——粉紅色瓖著白邊,嬌女敕得似乎滴得出水來。——放在雪珂的梳妝台上。雪珂,每提起雪珂,每看到雪珂,裴書盈都會在那種悸動的母性胸懷里,去驚顫而喜悅的體會著生命延續的神奇。真的,這是神奇的;雪珂遺傳了書盈的縴細,遺傳了徐遠航的熱情,她把兩個人身上的精華聚集于一身,高雅美麗,而且冰雪聰明。
裴書盈不知道別的母親,會不會像她這樣「迷戀」女兒。但,她總覺得自己的女兒強過了別人的。那麼優秀,那麼文雅,那麼善解人意,那麼那麼可愛而動人。她在雪珂身上,常常驚嘆的看到自己的影子;有時溫柔,有時固執,有時歡樂,有時悲哀,有時心眼又窄又小,有時又完全心無城府。
「媽!」雪珂常常睜大眼楮說︰「電影有新藝綜合體,你知道嗎?」「知道啊!」「我是矛盾綜合體!」她笑著,笑得近乎天真。
「什麼叫矛盾綜合體?」
「集各種矛盾于一身!」她夸張的說︰「好啦,壞啦,愛啦,恨啦,聰明啦,愚笨啦,快樂啦,悲哀啦,多愁善感啦,歡天喜地啦,想得太多啦,想得太少啦……哇,媽,我是個矛盾綜合體。」書盈笑了。矛盾綜合體,對,雪珂是個矛盾綜合體,一個可愛的「矛盾綜合體」。
是春天的關系嗎?是人老了嗎?書盈覺得自己的心一年比一年變得更柔軟,更慈愛。有時,幾乎是軟弱的,也幾乎是寂寞的。這種情緒,是雪珂無法體會的。雪珂總認為,所有的「故事」都是年輕人的,四十歲的女人已成古董,該收到閣樓里去了。有一晚,雪珂大驚小敝的對她說︰
「媽,如果你打開一本小說,發現它在寫三姐妹的故事,大姐五十三歲,二姐四十七歲,小妹妹四十歲。這本書你還看得下去嗎?」這就是雪珂。她那麼多情善感,那麼肯用心去體會人生,那麼細致而深刻,她依然無法以她二十歲的年齡去接觸四十歲的心靈。書盈不怪她,這是自然,她從沒有經歷過四十歲,不會了解那種年華將逝,歲月堪驚的敏感,更不會了解屬于裴書盈那份「新酒又添殘酒困,今春不減前春恨」的情懷。
裴書盈不會要求雪珂什麼,她從不要求雪珂什麼。自從和遠航分手,她就覺得對雪珂有某種歉意,破碎的家庭對孩子總是缺陷。尤其,當她發現雪珂對遠航那份感情,那份崇拜與依戀之後,她就更加歉然了。母親,畢竟不能身兼父職,母親是縴細女性的,父親才能滿足一個女兒的英雄崇拜感。
裴書盈知道雪珂為了那個婚禮,消沉過一陣子。但,雪珂又在別處找到了她的英雄。這樣也好,這樣也好。書盈以她的母性,敏銳的觀察過唐萬里,以她的女性,更深刻的觀察過唐萬里。她接納了這孩子,心底唯一亮起的紅燈是「太年輕」。年輕往往會造成很多錯誤,她嫁給遠航的時候才十九歲。不過,她沒有做任何表示,唐萬里或者不夠英俊瀟灑,但他的的確確是優秀而迷人的,尤其他那頗富磁性的歌喉。她真喜歡听他用自編的「民歌」(為什麼學生歌曲偏偏叫「民歌」,搞不懂!)低低柔柔的唱︰
「听那細雨敲著窗兒敲著門,
我們在燈下細細譜著一支歌,
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麼,
且听我們低低唱著這支歌!」
讓那孩子幸福吧!四十歲的女人沒有故事,四十歲女人的故事都寫在子女身上。這天,下課以後,雪珂發現家里的杜鵑花開了。她從不知道杜鵑花有這麼多的顏色;客廳里是大紅的,陽台上是金黃的,自己臥室里是粉紅的,母親房里是純白的。杜鵑,嗯,她在房里跑來跑去,到處找尺找鉛筆找刀片找繪圖儀,要畫一張廣告海報。唐萬里盤膝坐在地板上,只管調他的吉他弦,兩條腿盤在那兒還是顯得佔地太廣,雪珂好幾次要從他腿上跨過去,他就舉起吉他大聲喊叫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