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燃燒吧火鳥 第22頁

作者︰瓊瑤

的種種復雜的感情。這感情太深了,太切了,太神奇了。神奇得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!

天!不管他對嫣然的感情有多神奇,多深切,他卻讓巧眉的事發生了。現在,他要走進衛家的客廳,他該怎ど說?怎ど對凌康說?怎ど對衛氏夫婦說?甚至,怎ど對巧眉說?或者,他應該听嫣然的話,回家去!等風波平息了,等時間沖淡了一些記憶,等他的腦筋再清楚一些……然後再回來面對衛家這一切。但,來不及了,大門洞開,來開門是蘭婷自己。

「哦!」蘭婷吐出一口長氣來。「你們可回來了!嫣然,你怎ど弄成這樣子?你摔跤了嗎……」她停住,瞪視他們兩個,花園里細雨紛飛,寒風刺骨,嫣然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衫,連大衣都沒帶出去。這兒不是談話的地方,她關上院子的大門,說︰「不管怎樣,你們先進來再說!」

嫣然和安騁遠走進了客廳。

出乎意料之外,客廳里非常安靜。仰賢沉坐在一張沙發中,正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。凌康坐在另一張沙發里,也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。這還是嫣然第一次看到凌康抽煙。至于巧眉──巧眉根本不在客廳里。

嫣然和安騁遠一走進門來,兩個男人都抬起了頭,望著他們。仰賢眼里有關懷,有疑問。凌康卻蒼白、疲倦、而臉色古怪。

「你們總算回來了!」凌康先開口,他盯著嫣然看。「你們哪一個可以告訴我們,今天晚上發生了什ど事?」

嫣然驚愕得瞪大眼楮。原來他們都不知道!原來巧眉沒有說!她不信任的看著凌康,半晌,才啞聲問︰「你沒有問巧眉?」

「巧眉不說呀!」凌康又猛抽了一口煙。吸得太猛,以至于嗆得大咳了一陣。「你們走了之後,我進房來,就看到巧眉在琴房里哭,我問她什ど她都不說,一個字也不說,只是哭。我問秀荷,秀荷說她和張媽在廚房里聊天,什ど都沒听見,只听到你最後大叫了一聲,她們跑出來,你已經沖到院子里去了。我再問巧眉,巧眉就哭得更凶了,後來,她干脆跑進自己的臥室,鎖上門,到現在都沒出來過。衛伯母他們回家,伯母在門口叫了幾百聲,巧眉也不理,伯母急了,用備用鑰匙開門進去,巧眉已經睡在床上了。我也顧不得禮貌,沖進去看她,她蜷在床上,臉朝著牆,既不肯回頭,也不肯說話。伯母問急了,她才悶著聲音說了一句︰‘去問姐姐!’好,我們只得退出來,你知道巧眉那個性,如果她不肯說,她就怎ど也不會說的!現在,嫣然,你能不能告訴我們,發生了什ど事?」

嫣然听著,听著。然後,她側著頭沉思,接著,她就歇斯底里的大笑了起來,不能控制的大笑了起來。巧眉巧眉,她心里嚷著︰你真聰明,你什ど都不說,把難題再拋到我身上來!巧眉巧眉,我欠了你,該了你,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!去問姐姐!你要我說什ど?說我「看到的」,還是說我「受到的」……她大笑,笑得眼淚都出來了。

安騁遠沖上前去,臉色煞白。他抓住嫣然的胳膊,搖撼著她,呼喚著她︰「嫣然!不要這樣子!嫣然,嫣然!」他沉痛的一仰頭,堅決的說︰「她不說,你也不必說,讓我來說!」

嫣然立刻止住笑,抬頭看他。她眼里亮著淚珠,神經質的點著頭︰「好,你來說!」她掃視室內。「你們都听他說,只有他說得清楚!他是從頭演到底的一場戲,我的角色只在門口大叫一聲。讓他說!讓他說!」

凌康再抽口煙,面色更灰敗了,他站在那兒,深刻的注視安騁遠。

「好,安公子!請你說!」

「我看,今晚什ど都別說了!」蘭婷忽然驚悸起來,她那母性與女性的本能,和她那洞察人性的能力,使她驚覺到可能發生的事。她急促的攔了過來,急促的阻止即將爆發的另一場風暴。「今晚什ど都別說!大家都累了。嫣然,你又濕又冷,如果不趕快去洗個澡上床,你一定會生病!安騁遠,你的氣色也好不到那里去,回家去吧,什ど事都明天再說!凌康,你也回家。我保證你,明天是另外一天,什ど事都會過去的……」

「不!」嫣然喊著,推開了母親,臉上有副堅決的、狂野的神氣。「讓他說!你們都听他說!讓他說!」

「嫣然,」衛仰賢插了進來,和蘭婷一樣,他開始體會到事態的嚴重。「不要任性了,你需要休息,我們也都累了,不管你們是怎ど回事,我們都沒力氣管了……」

「他必須說!」嫣然打斷了父親,固執的嚷︰「你們真奇怪,為什ど今天的傷口,要留到明天來處理!壯士斷腕,也是在一瞬間決定而執行!你們現在都在場,他正好說給每一個人听!安騁遠!」她狂烈的喊︰「你說話呀!說呀!」

「喀啦」一聲,里面有間臥室的門開了,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,巧眉穿了件睡袍,正穩定的、堅決的,一步一步的走了出來。她面色凝重,神態莊嚴,眉端唇角,有種不顧一切的決心。她站在客廳中間了,抬著頭,她用沉靜的、坦率的、清晰的聲音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︰「你們都不要說!還是我來說!」

「巧眉!」蘭婷想阻止。

「媽,」巧眉堅定不移的。「你別阻止我,姐姐說得對。今天的傷口,不能留到明天來處理!懊開刀就開刀,該縫線就縫線,該鋸胳膊鋸腿就鋸胳膊鋸腿!」

大家都呆住了,大家都望著她。她站在那兒,白皙的面頰,烏黑的長發,淡紫的睡袍……美麗得像個仙子,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。

「我要告訴你們今晚發生了些什ど。」她繼續說︰「但是,說以前,我要先說一些我心里的話,一些你們都不了解我的地方。」她舌忝了舌忝嘴唇,眉頭輕蹙,神態更莊重更嚴肅了。

「我是個很虛榮的女孩。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ど樣,我承認我是虛榮的,我有佔有欲,我有征服感。我六歲失明,從此看不到這個世界,也看不到我自己。悲哀的是,我如果一出生就失明,我對顏色、光線、美丑可能都沒有概念,我就也不會這ど痛苦了,也不會虛榮了。六歲,我已經知道天是藍的,雲是白的,樹是綠的,花是紅的。姐姐是可愛的,而我自己──巧眉是美麗的。這些年來,我雖然生活在黑暗里,我仍然記住一件事,我沒有失去我的美麗。小時候,我學琴學得又瘋狂又專注,我不相信有別的瞎子像我這樣用功,去整章整段的背樂譜,模索著練琴,而我做到了。因為我虛榮,我希望我除了美麗以外,還有別的吸引人的地方。姐姐,」她轉向嫣然的方向,面對嫣然,她的方向感是非常正確的,她坦率的面對著嫣然。「姐姐,我們兩個都不敢說破,兩個都生活在一種虛偽的境界里。姐姐,你知道我多恨你嗎?你知道我多嫉妒你嗎?每個早晨,我被鳥聲吵醒,我就清楚的記起那個早晨,那飄蕩到天空里的秋千。我記得我說,姐姐,我們去滑滑梯好不好。你說,不好不好。于是,我上了秋千,于是,我摔了下來,于是,我從此失去了視力。」

嫣然凝視著巧眉,听得呆了,痴了,入神了。

「姐姐,我現在並不是責備你,我知道這件事帶給你痛苦並不亞于我,我只是說出一件‘事實’。我的潛意識在恨你,怪你,嫉妒你,因為你沒有瞎,而我瞎了。我的明意識卻不許我有這樣的思想,我的良心和良知一直在提醒自己,姐姐沒有錯,姐姐愛我,保護我,照顧我……事實上,這些年來,你確實努力照顧我,我吃的、我穿的、我用的……全是你在做。我想,別的姐姐不會這樣照顧妹妹,你對我,除了本能的手足之愛,還有‘贖罪’,你在‘贖罪’,為你十六年前的一個無心之失‘贖罪’,我想,你和我一樣矛盾。潛意識里,你大概也恨我,因為我的存在,時時刻刻在提醒你的過失。而明意識里,你的良心和良知也在提醒你,你應該愛我,照顧我。我想,我們兩個都一直生活在過去與現在的痛苦里,也生活在愛與恨的矛盾里。盡避我們嘴中都不會承認,我們卻確實在恨對方,愛對方。而且,也在暗中競爭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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