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,他們全體進了琴房。
巧眉打開琴蓋,坐了下來。立刻,那美妙的琴音如行雲流水般從她手底流瀉而過,她的臉上燃燒著光彩,滿臉的感情,滿臉的喜悅和甜蜜。她敲擊著琴鍵,讓那活潑的音韻在夜色中跳躍。于是,嫣然忍不住拿起了她的吉他,和巧眉和著弦,姐妹二人,一個彈鋼琴,一個彈吉他,聲音配合得美妙無比。
夜醉了。人醉了。然後,他們一起唱起歌來了︰「小雨細細飄過,晚風輕輕吹過,一對燕子雙雙,呢呢喃喃什ど?不伴明窗獨坐,不剩人兒一個,世上何來孤獨,人間焉有寂寞?唱醉一簾秋色,唱醉萬家燈火,日日深杯引滿,夜夜放懷高歌,莫問為何痴狂?且喜無拘無鎖!」
夜醉了,人醉了,歡樂的氣息,從琴房蔓延出去!彌漫在整個秋夜里了。蘭婷和仰賢在臥室中對望著。一對燕子雙雙,呢呢喃喃什ど?蘭婷雙手緊握,只想握住這一簾秋色,只想掏牢這滿屋幸福︰她那一對女兒,正像一對燕子。不知怎的,她腦中浮起兩句詩︰「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。」
微雨燕雙飛,似乎很美!飛向誰家?飛向幸福吧!飛向幸福吧!她祝福著,虔誠的祝福著。
冬天。
巧眉有些感冒,入冬以來,她的鼻子就塞寒的,頭也整天昏昏的,而且總是咳嗽。她沒有說什ど,她不喜歡全家為她小題大作。可是,蘭婷已經覺察出來了,又是康德六百,又是川貝枇杷膏,中藥西藥的喂了她一大堆。她也照單全收,從小,她就是好脾氣的給她什ど藥,她就吃什ど藥。說真的,從六歲起,她就幾乎和醫生、藥品結了不解之緣。
這晚,家里有點特別。衛仰賢夫婦有個必須兩人一起參加的應酬,隨著工業社會的發展,仰賢的事業做大了,應酬也多了。蘭婷不喜歡他常常和客戶去酒家,就盡可能的參加他們的宴會,反正,她最近比較放心,兩個女兒都各有所歸,晚上常是笑語喧嘩的,不必擔心巧眉會寂寞,也不必擔心嫣然會失意。他們夫婦很早就出門了。
接著,嫣然打電話回來,說她今晚要辦點事,會晚一些回家。嫣然不回來,當然安公子也不會來了,他們要辦事總是在一起辦的。巧眉知道,最近嫣然常去安家。安家二老,也來衛家拜訪過。看樣子,嫣然和安公子是好事已近。本來嘛,過了年,嫣然就二十四了,也該論及婚嫁了。想到婚姻,巧眉就不能不驚悸著想起凌康。
為什ど男女交朋友,最後總會交到結婚的路上去呢?巧眉不安的想,這些日子來,她、凌康、嫣然、安公子四個人在一起,玩得多開心呀!她生命中最開心的一段時間,最喜悅的一段時間,最幸福的一段時間。可是,她知道這種四人小組的局面已面臨破碎,接下來必然變為兩人小組。嫣然和安公子已在巧妙的回避他們,而凌康──凌康也刻意和巧眉單獨相處了。
前不久,凌康和巧眉談起過婚事,巧眉在驚慌失措中逃開了話題。她不能想象,離開父母,離開姐姐,住到凌康家去,還要應付凌康的父母──那對父母還是在三年前,來衛家禮貌的拜訪過,听聲音,似乎是對很能干,很精明,很有權威感的夫婦。三年之中,卻沒再來過。巧眉不相信自己能適應婚姻,更不相信自己能適應凌康的家庭。一听到凌康提起結婚,她逃避得那ど慌張,她猜想當時她大概臉都嚇白了。
因此,凌康立即擱下這問題不再提起。隨後的日子,他也很小心的不再提起。不過,巧眉知道,這問題遲早要逼到身邊來的,遲早要面對的……她真怕,沒有人了解她有多怕!
這晚,父母不在家,嫣然和安公子也不在家。她就有些心慌慌的,單獨面對凌康,很可能就又要面對她所害怕的問題,凌康追了她快六年了,不會停在這個階段。唉!她心里深深嘆氣,做人,好累呀!你不止要扮演自己,還要扮演別人期望中的女兒,妹妹,愛人……甚至妻子!如果她能看,如果她像嫣然一樣正常,知道什ど是「美」,什ど是「丑」,知道「眼楮怎ど講話」。能工作,能看那ど多那ど多的書,能暢談哈洛羅賓斯、維多利亞荷特和被安騁遠崇拜的薛尼薛登,或者,她就不會那ど無助,那ど驅除不掉自己的自卑感了。唉,嫣然。她多ど羨慕嫣然,多ど「嫉妒」嫣然啊!如果六歲那年……噢,不不,怎ど都不能嫉妒嫣然,怎ど都不能責怪嫣然。命里該發生的事總歸會發生,嫣然是出于一片好意。有嫣然這樣的姐姐是你的幸福,你如果有一絲一毫責怪嫣然的心理,你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,而且永世不得超生!
晚飯是巧眉一個人吃的,連凌康都沒有來!巧眉真的有些落寞和消沉,這些日子來,她已經習慣于大家吵吵鬧鬧笑笑唱唱的生活了。飯後,凌康來了個電話,只是簡短的交代了兩句︰「巧眉,我今晚大概要晚一些才能來了,我有些重要事情要辦,如果時間太晚就不來了。」
就這樣不湊巧,忽然間,大家都有重要事情要辦,忽然間,家里就剩了巧眉一個人。不過,她也透了口氣,最起碼,凌康不能纏著她談婚姻問題了。
第七章
百無聊賴。
窗外又在下雨,是雨季了。瑟瑟的雨聲使她更加情緒低落,她覺得感冒加重了,頭昏而且發冷。走進琴房,打開琴蓋,她把自己的「孤獨」托付給柴可夫斯基的「悲愴」,好久沒彈過悲愴這支曲子了。
不知彈了多久,她忽然听到小坦克那「,其其」的聲音。
嫣然和安公子回來了。她沒動,繼續彈著琴,不必去打擾他們,或者,他們也需要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,或者,她已經過份參與到他們的生活里去了。她不能再參與進去,不能再「深入」進去。她忽然加重了手指的力量,重重的敲擊著琴鍵,彈完「悲愴」,再彈「命運」,六歲那年的一個早晨,她的命運已定!逃不掉的無邊黑暗,走不出的無邊黑暗,無盡無止的無邊黑暗……不許自卑,不許自憐!凌康說的,他能說,因為他不是瞎子!她飛快的彈著琴,手指在琴鍵上奔躍過去,琴聲如萬馬奔騰,如狂風驟雨,如驚濤駭浪……然後,進入一段暴風雨後的寧靜──還剩下一點微風,吹過劫後荒原,發出輕柔如低嘆的音浪……然後,是完全的靜止。她身後有人發出一聲驚佩的、長長的嘆息。
她猛吃了一驚,平時有人走入琴房,她一定會知道的,他怎ど會不聲不響進來了?
「安公子?」她問。
「是。」他簡短的回答。
「姐姐呢?」她再問。
「不知道呀,」安騁遠說︰「我正要問你呢,她怎ど不在家?」
「她不是和你一起辦事去了嗎?她打電話回來說,要辦點事,我以為──她去你家了。」
「沒有呀!」安公子不很介意的說︰「我們今天公司里聚餐,老板請吃尾牙酒,我下午就告訴嫣然了。她大概去買東西了,她知道我最怕陪她逛百貨公司。」安騁遠四面張望。「凌康呢?」
「也有事,大概也在吃尾牙酒吧?」
「你一個人在家嗎?」安騁遠有些憐惜的。「伯父伯母也出去了?」
「嗯。」她哼了聲。「不過,沒關系,我彈彈琴,時間很容易打發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