反正,大家拗不過他的歪理,而一向不大出門的巧眉,也完全附和安公子。
「那個小車很好玩,它真的會唱歌,一路唱著走,唱累了,它還會停下來,嘆口氣再走。它有生命,真的,它是活的!它的歌也很好听呢!」
于是,四個年輕人還為這小坦克作了一支歌,歌詞是安公子和凌康的杰作,歌譜是巧眉寫的,嫣然做的總整理,加上了吉他和弦。他們四個每次爬上車子,就會跟著那車子的「口克口克□□□□其其」一起唱起來︰「口克口克□□,□□其其,飛過高山,飛過平地,老爺車一日奔行幾萬里!口克口克□□,□□其其,又會唱歌,又會嘆氣,老爺車有情有意又有趣!口克口克□□,□□其其,任重負遠,履險如夷,老爺車勇往直前不猶豫!口克口克□□,□□其其,有美同車,有情相聚,老爺車搖頭擺尾真神氣!口克口克□□,□□其其,口克口克□□,□□其其……」
尾奏是在一連串「口克口克□□,□□其其」中重復減弱直至無聲。別看這四個人都二十幾歲老大不小了,他們又唱又鬧起來,就完全像四個孩子。蘭婷和仰賢是太高興太高興了,做夢也沒想到有這樣的幸福。尤其是听到巧眉又笑又唱的時候,怎ど會想到那雙目失明的巧眉,也會被日光曬得紅撲撲的,也會笑得滾到地毯上去,也會在狂喜中去擁抱每一個人,也會丟開她的「悲愴」,而在琴鍵上敲擊下無數喜悅的音符。
轉眼間,秋天來了。
這晚,天氣變了,打下午開始,天空中就飄起鵝毛細雨來,氣溫驟然下降了十度。晚上,四個年輕人在衛家相聚,都決定這晚不出去了。他們在客廳聊了一會兒,嫣然親自煮了一壺咖啡,她說喜歡聞咖啡那股香味,有溫馨,有寧靜,有家的氣息。花園里有棵芭蕉樹,雨打芭蕉,尷尷瑟瑟,又很有中國人的詩意。
「是誰多事種芭蕉?早也瀟瀟,晚也瀟瀟!」凌康情不自已的念著前人的句子。
「是君心緒太無聊,種了芭蕉,又怨芭蕉!」嫣然笑著接下去。凌康也笑了,望著嫣然,他最近常想,如果當初嫣然不那ど早把他帶回家來,不讓他見著巧眉,歷史會改寫。人生,每個偶然,都在改寫著歷史。
「前人多事種芭蕉,」安公子沖口而出︰「後人心緒太無聊!風風雨雨常常有,管它瀟瀟不瀟瀟!」
「噢!」嫣然鼓掌,興高彩烈。「騁遠,」她由衷的說︰「你就是這些小地方可愛!你思想敏捷,反應迅速,而且,你說得好!有時候,我就覺得中國古時的文人太酸了。僅僅一棵芭蕉,作了十萬八千首詩。中國人喜歡芭蕉和梧桐,還有雨!提到芭蕉是雨,提到梧桐也是雨,什ど梧桐樹,三更雨,空階滴到明。什ど春風桃李花開日,秋雨梧桐葉落時……」
「中國人有很好的聯想力。」凌康插嘴,不大服氣。「你不能否認古詩詞中這種聯想和隱喻非常含蓄動人。尤其他們用植物來比喻的時候。其實,豈止芭蕉和梧桐?任何植物,都可成詩。例如‘牡丹帶露珍珠顆,佳人折向堂前過……’例如‘紅了櫻桃,綠了芭蕉。’例如‘玉慘花愁出鳳城,蓮花樓下柳青青。’例如‘芙蓉如面柳如眉,對此如何不淚垂?’例如‘潯陽江頭夜送客,楓葉荻花秋瑟瑟。’例如‘君為女蘿草,妾作菟絲花,百丈托遠松,纏綿成一家。’例如‘洛陽城東桃李花,飛來飛去落誰家?’例如……唉,實在太多了!什ど牡丹、芙蓉、柳樹、楊花、楓葉、桃李……全可以入詩,也全可以入畫。」
「你知道嗎?凌康!」安公子慢吞吞的插嘴︰「你很博學,听你把中國詩詞倒背如流,讓我覺得渺小起來了!明天我一定去猛K唐詩三百首!」
「算了吧!」凌康席地而坐,半躺到地上去,他注視著安騁遠。「安公子,別人說我博學,我會照單全收,因為我真的念過不少書。你呢?你說的話,我會認為你在諷刺我,那天你和嫣然談哈姆生,談散文小說,談山林之神和葛萊齊拉的比較,听得我眼楮都直了!」
「啊呀!」嫣然伸手去拉巧眉。「巧眉,我們走吧!這兩個男生彼此標榜得真肉麻,他們再恭維下去,我的雞皮疙瘩就都起來了。」
巧眉笑了。坐在地毯上,她把下巴放在膝頭上,笑容滿溢在眉端唇角。
「哦,」巧眉說︰「我喜歡听呀!他們說得那ど好,我不懂詩,不懂文學。小時候,真該多念兩年盲啞學校,媽媽就怕我受罪,請了家庭教師來家里教,等我一學了琴,就什ど書都不太肯學了。听他們這樣談,我才知道我真學得太少太少了。」她輕輕嘆口氣。「听起來好美好美,那些詩詞!」
「巧眉,」安騁遠定楮看著她,認真的說︰「你不需要了解詩,了解文學,你本身就是詩,本身就是文學!」
「哦!」巧眉整個臉都發亮了。「別騙我,安公子,我會驕傲起來呢!我看不見自己,你怎ど說,我會怎ど相信!」
「沒騙你!」安騁遠一本正經。「不信,你問凌康,她是詩嗎?是文學嗎?」「巧眉嗎?」凌康嘆息的說︰「她不止是詩和文學,她是畫,是歌,是音樂。」
「嗯哼!」嫣然重重咳嗽。「巧眉,我走了。」她站起身子來。
「你走到哪里去?」巧眉驚問。
「這屋里又有詩,又有文學,又有畫,又有歌和音樂,太擠了!這屋子擠得我都沒地方呆了!所以,我走哩!走出去跟那個芭蕉一起淋淋雨吧!淋濕了,說不定身上也有點詩氣了!可不是作詩的詩,是潮濕的濕!」
大家都笑了起來。安騁遠一把拉下嫣然來,嫣然站不穩,幾乎滾進了他的懷里。安騁遠就用手臂圈著她,看著她那紅紅的面頰,紅紅的唇,他差點想吻上去。嫣然掙扎了一下,他用力箍著她,他那手臂如此有力,又如此溫暖,她也就放棄移動了,就這樣半靠在他懷中。安騁遠想著剛剛談論的詩詞,想著嫣然那調皮的「詩氣」與「濕氣」,忽然間,他大笑起來,不可遏止的大笑起來。
「你笑什ど?」嫣然用手推著他。「你笑什ど?」
「笑一件事,」安公子邊說邊笑,越想越好笑。「不能說!」
「怎ど不能說?」巧眉仰著臉蛋,被他的笑感染得也一臉笑意。「說呀!什ど事那ど好笑?說呀,姐姐,你讓他說嘛!」
「不能說,不能說!」安公子笑著嚷︰「不太雅!」
「少賣關子。」凌康拍著他的肩。「有什ど笑話,說出來給大家听听,反正你笑成這副德性樣,也是憋不住會說的!快說吧!」
「說!說!」嫣然催促著。
「其實,說出來也沒什ど好笑,只是想起來很好笑。我念高中的時候,學校命令背白居易的琵琶行。我想你們對琵琶行里的句子都很熟。有天下課時大家爭先恐後去上一號,站在那兒一大排,個個急著放水。我有個同學突然間大笑起來,我們問他笑什ど,他說︰‘大弦嘈嘈如急雨,小弦切切如私語,嘈嘈切切錯雜彈,大珠小珠落玉盤!’啊炳!你們要想象那場面,那……」他笑彎了腰,「那‘大珠小珠落玉盤’哪!」
嫣然第一個忍不住,捧月復大笑起來,凌康跟著笑不可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