終于,她彈完了琴,讓手指從琴鍵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,一連串流動的音浪瀑布般宣瀉而過,然後,是完全的靜止,完全的寧靜……她垂下手,默默的坐著,心神在捕捉那寧靜的一瞬,完完全全的寧靜。
一陣掌聲從身後傳來,打破了那份寧靜。巧眉微微一驚,怎ど,她居然不知道他來了,更不知道他從何時起已經坐在那沙發上了,他能這樣悄無聲息的進來,完全不引起她第六感的注意,實在是很奇怪的。她慢慢的從琴邊轉過身子,唇邊漾起了一絲笑意。
「凌康。」她說︰「什ど時候來的?」
「下班以後。」
「你下班了?那ど,快六點鐘了?」
「是的。」
「那ど,」她側耳傾听。「姐姐也快回來了。唉!還在下雨,應該讓秀荷送把傘去。」
「你不要擔心嫣然,」凌康說,注視著巧眉。面前的少女雅致溫柔,烏黑烏黑的長發直垂胸前,面頰白皙如玉,雙眉清秀如畫,那失明的雙眸,雖然缺乏光采,卻仍然動人心弦。
他凝視她,每次凝視巧眉,他都覺得內心有種近乎痛楚的感覺,痛楚的憐惜,甚至是痛楚的依戀。認識巧眉已經五年了,五年來,這種痛楚感有增而無減,連受軍訓那些日子里,他都無法擺月兌這份痛楚感。「你不用擔心嫣然,」他再重復了一遍。「你姐姐會照顧自己,她獨立而堅強。」
巧眉面對著他,眉心輕輕的蹙了蹙,唇際有聲幾乎听不出來的嘆息。這種輕顰輕嘆,和她渾身帶著的清靈純潔,雅致細膩,都又引起他心中的痛楚。巧眉,巧眉……他心里有多少話想對她說,如果她肯「听」的話!
「姐姐並不堅強。」她忽然說,從琴凳上站了起來,熟悉的走到沙發邊來,他本能的伸手去扶她,她卻已經在沙發另一端坐下了。「凌康,」她靜靜的面對著他,靜靜的說︰「你怎ど不去接她?反正你要來我家,怎ど不順便去接她?你開車來的,是不是?」
「是,」他有些結舌,有些狼狽。「對不起,我沒想到這一點,我的辦公室離硯耕圖書館還有段距離,現在,又正是車輛擁擠的時間……」
「這……不成理由吧?」她輕聲問。
「是的!不成理由!」他的心髒怦然一跳,忍不住沖口而出︰「真正的理由是,我根本沒想到嫣然,我一下班,就……」
「凌康,」她輕柔的打斷了他的話頭,就像以往很多次緊要關頭,她都會及時打斷他一樣。「請你把鋼琴邊那杯茶遞給我好不好?我渴了。」
他咬住嘴唇,咽住了要說的話,走過去拿了茶,遞到她手中。她緊握著茶杯,迭著腿,把茶杯放在膝上。她那秀氣的手指,幾乎是半透明的,玻璃杯里碧綠的茶,透過杯子,把她的手指都映成了淡綠色,像玉,像翡翠。她啜了一口茶,再傾听著。
「幾點了?」她問。
「差五分六點。」他看看表,站起來打開了室內的燈。燈光下,她坐在那兒,一襲淡紫色的衣衫,領子上系著白色的小結。她看起來真像幅畫!
「姐姐五點鐘就下班了。」她不安的蠕動了一子。「可能擠不上公共汽車。」
「巧眉!」他喊了一聲。「你不能永遠這樣依戀嫣然,你好象害了──相思病似的!你應該出去走走,到海邊去曬曬太陽,星期天我帶你去海濱浴場曬太陽好不好?」
「如果下雨呢?」她微笑的問。
「如果下雨,」他有力的說︰「我就帶你去淋淋雨!在雨里散步,也很有情調的,你信不信?」
「我信。」她唇邊漾開一個很動人很誠摯的笑。「你有沒有和姐姐在雨里散過步?」她輕聲而溫柔的問。
「我……」他怔住,瞪著她,幾乎有些生氣。可是,她那樣柔美,那樣純真,那樣溫柔和寧靜……他簡直無法和她生氣!「我沒有。」他悶聲說。
「那ど,何不從今晚開始?和她去雨里散散步?」她說,一副心無城府,縴塵不染的模樣。
「我告訴你,巧眉,」他忍無可忍,急促的說︰「如果我要和嫣然去雨里散步,五年前我就可以和她去了!你懂了嗎?」
一陣寂靜。她臉上掠過一抹驚惶,像只受驚的小動物。她的眉頭又輕輕蹙攏,嘴角微微痙攣了一下,她張開嘴,吸了口氣,幾乎是痛苦的問︰「五年?我們認識你已經五年了嗎?」
哦,是的,五年!凌康苦惱的想著。五年是很長的歲月!
他不自禁的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嫣然的情形,一年級的新生,頭發還是短短的,唇角有兩個小渦兒,不笑也像在笑,但是,笑容里總帶那ど幾分無奈。或者,就是這點兒說不出來的「無奈」打動了凌康。那時,凌康在學校里辦牆報,演話劇,參加辯論比賽,辦活動,開舞會……是學校里的風頭人物,環繞在他身邊由他挑選的女孩起碼有一打。凌康知道自己的條件優厚,知道自己被女同學歡迎,也知道嫣然注意到了他,幾乎所有的新生都注意了他。
說實話,那時凌康交女朋友都沒有認真過,大概他太順利了,太沒踫過釘子,使他對女孩子都是游戲態度。他很高傲,很自信,很堅強,他不讓自己陷進去。對嫣然,他確實動過心,真正的動過心。他帶她參加舞會,第一次和她跳貼面舞,她的清雅飄逸,靈秀嫵媚就使他怦然心跳。第一次帶她看電影,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,她居然驚悸得手指冰涼……她那ど純,那個一年級的小女生。真的,嫣然確實吸引了他。假如──假如嫣然不那ど快就把他帶回家,那ど快就讓他見到她的家人,他和嫣然一定會繼續發展下去。可是,嫣然做錯了,或者做對了,他無法判定這對與錯。嫣然把他帶回家,讓他見到了巧眉。第一次見到巧眉,他就知道他完了!他和嫣然之間也完了。
那時巧眉才十六歲。
一個十六歲,雙目失明的小女孩,怎ど會有這ど巨大的牽引和震撼力,讓他迷失了如此之久?
那晚,巧眉也在彈鋼琴。烏黑的長發直垂腰際,皮膚白女敕得像掐得出水來,秀氣的眉毛下,是對迷迷蒙蒙的大眼楮。
他這一生從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眼楮!這樣美麗的雙眸居然看不見東西,他那憐惜的情緒就徹底的佔據了他整個心靈,抽痛他每根神經。但是,那孩子並不悲嘆什ど,並不怨天尤人。
她很可愛的微笑著,很可愛的彈著琴,很可愛的問他一些細細碎碎的小問題︰「你念大傳系?什ど叫大傳?」
「你是不是很高?我覺得你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飄。」
「你喜歡鋼琴嗎?你一定會唱歌!」
那晚的他必然忘形。他記得自己為她唱了歌,一支又一支,從民謠到西洋歌曲。她側耳傾听的樣子可愛得像個夢。他完了!他被捕捉了,被無心的捕捉了!無心,確實無心,這孩子經過了五年,二十一歲了。你不能說二十一歲的少女還不解風情?但是,她仍然對他若似無情,若似無意,若似無心。這種無情、無意、無心的情形幾乎要讓他發瘋了。這些年來,他一直在告訴自己︰等她長大!等她長大!多ど苦惱的等待!多ど費心的安排哪!
五年來,他讓自己和衛家保持來往,逐漸成為衛家的一員,蘭婷和仰賢待他如同待自己的兒子。衛氏夫婦都不問什ど,不說什ど,只是安詳的接待他,自然的接待他,讓他在衛家的大門中出出入入。他始終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傷害過嫣然,嫣然太聰明了,太敏銳了。沒有幾天,她就把他看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