嫣然把巧眉的頭發扎好了,扎得自己渾身大汗,扎了一個歪歪的「蜻蜓結」。嫣然扎的結肥肥的像蝴蝶叫蝴蝶結,她扎的這個瘦瘦的只好叫「蜻蜓結」。她拍拍巧眉的肩,愛憐的說︰「好啦!」
巧眉模模頭發,笑了,一對水盈盈的眼楮迎著陽光閃亮,閃亮出無數的光彩。她跑開,到了秋千架下面,她抓著繩子,不敢爬上秋千,她對姐姐害羞的笑。不說什ど,嫣然和巧眉之間自有心靈的語言。嫣然走過去,把巧眉扶上秋千。
「你抓好繩子,我來推你!」嫣然說︰「你不能什ど都怕!同學會笑你。」
巧眉戰戰兢兢的坐在秋千上,雙手緊抓著繩子。
「姐姐,」巧眉細聲細氣的說︰「我們去滑滑梯,好不好?」
「不好,不好。」嫣然搖頭,笑著喊︰「抓牢了!」
嫣然推起秋千,秋千蕩了起來。
巧眉的長發在空中飄著,她開始笑了,又笑又叫︰「好好玩啊!好好玩啊!斑一點!斑一點!再高一點!再高一點!」
嫣然拚命推送著秋千,和妹妹一起笑著。她奔來奔去的推秋千,長頭發飛舞,裙子飛舞,笑聲如銀鈴抖落。巧眉興奮極了,快樂極了,高踞在秋千上,她隨著那飄蕩的弧度驚叫,驚笑,驚喊,驚喚。她的發結又散了,長發也飛舞著,裙子也飛舞著,笑聲也如銀鈴抖落。
「高一點!斑一點!再高一點!」
秋千越蕩越高,越蕩越高,越蕩越高……
蘭婷忽然從她那「新生命」的沉思中驚醒過來,似乎有什ど第六感的東西刺痛了她某根神經,她抬頭驚望,只看到那飛蕩上天的秋千,她急呼著︰「巧眉!小心!太高了!嫣然……」
她的話沒喊完,聲音就凍結了。她眼光直直的瞪視著前面,只看到巧眉那小小的身子,不知怎ど滑落了秋千,從高高的空中,重重的往下墜落……她跳了起來,狂呼著︰「巧眉!」
巧眉飛離秋千,摔落在地,似乎只是幾秒鐘間的事,蘭婷的世界,卻像在剎那間完全靜止。她本能的奔過去,听到許多人在驚叫,在紛紛跑來,而這些跑來的人之中,有個最小的身影,以最快的速度,箭似的撲向巧眉……嘴里發出近乎絕望的悲切的歉疚的瘋狂的呼喚聲︰「巧眉!巧眉!巧──眉──」那是嫣然。
嫣然發瘋般沖上去,發瘋般抱起妹妹的頭,發瘋般俯身去親吻巧眉的面頰,發瘋般哭喊尖叫︰「巧眉!巧眉!媽媽哇!媽媽!媽媽……」
蘭婷沖過去,一眼看到的,是巧眉後腦涌出來的鮮血,染紅了嫣然雪白的裙子,而巧眉的臉龐,和嫣然一樣,都像張白紙。
蘭婷的腿一軟,不聲不響的暈倒過去。
這就是那個春天早上發生的事。
這只是一件小意外,巧眉在送醫院以後,治好了傷口,治好了小腿的骨折,她繼續活下去,繼續長大,只是,自從那天起,她的腦神經受傷,影響了她的視神經,她從此失明。她仍然有對漂亮的大眼楮,雙眸如水,翦水雙瞳……她卻再也用不到她的大眼楮。
蘭婷在那個震驚下失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兒子,她流產了,是個男孩,而且,醫生宣布她再也不能生育。
嫣然呢?嫣然有一段時間不再嫣然,她幾乎不會笑,不知道什ど東西叫「笑」,她只是緊握著妹妹的手,呆坐在病床前面,誰也拉不開她,勸不走她。當巧眉身體完全復元,當巧眉又會說又會笑了,嫣然還是不會笑。
不過,這一切都過去了。
隨著時間的流逝,大家都盡量淡忘了往事。嫣然再會笑的時候,她的笑容里總帶著點憂愁,帶著點無奈,帶著點早熟的悲哀。但是,她終于又會笑了。
衛家和許多家庭一樣,有他們的幸與不幸。
衛家和許多家庭一樣,帶著他們的幸與不幸,度過一天又一天,一月又一月,一年又一年。
圖書館里靜悄悄的。
嫣然坐在借書台的後面,眼楮迷惘的望著那大玻璃窗。早上出來上班時,天氣還是好好的,而現在,卻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了。雨珠一顆顆撲打著玻璃窗,發出細碎微啞的低鳴,把玻璃窗染上一層水霧,透過水霧,街上的樹影、車影、人影都變得朦朦朧朧了。
嫣然無意識的望著那片朦朧。
室內很寧靜,寧靜中偶爾傳來陣陣翻書聲,或低低細語聲。嫣然喜歡圖書館中這種氣氛。當初考上圖書管理系實在是誤打誤撞,反正現在考大學,在聯招制度的志願表安排下,每個人考中的科系都是踫運氣。她踫進了圖書管理系,不太喜歡,她本想學文學的。可是,沒料到這一系還很吃香,一畢業就被介紹到這家半公半私,規模不算小的「硯耕圖書館」來做事,待遇不低,工作是從起碼的管理員做起。她最怕畢業後沒工作,雖然父親事業不小,家里的經濟環境,絕不在乎她工不工作,她卻怕透了如果沒工作,就必須天天待在家中的那份歲月。想起整天待在家里,讓時間一分一秒慢吞吞的從身邊流過……她就想起巧眉。不,不能想巧眉,不能讓自己的思想永遠圍繞著巧眉轉,不能。但是,唉!她仍然在想巧眉,下雨天,巧眉在做什ど呢?「听」雨?「听」雨,「听」雨!
而嫣然呢?嫣然在「看」雨!
雨霧在窗玻璃上繪著圖形,流動的、抽象的、變幻的圖形,一片又一片。像樹葉的飄落,像涓涓的細流,像各種形狀的花瓣……像遙遠的季節里,兩個小女孩頭發上的蝴蝶結,散開的蝴蝶結,滑落的蝴蝶結,散開的緞帶,墜落、墜落、墜落……帶著那緞子的光亮,蜿蜒滑落,像一條細細的蛇……
她打了個冷戰。五月的天氣多變,似乎轉涼了。
「喂!喂!小姐!小姐……」
有人在呼喚,她驀然回過神來,這才發現有個大男孩子正站在櫃台前,用手指輕敲著桌子,似乎已經等了她好久了。
她定楮注視,忽然覺得眼楮一亮,心中微微閃過一陣怦然。這感覺,就像她念大一時,第一次見到凌康一樣。凌康那時念大三,是大傳系的高材生,帥氣,挺拔,神采飛揚,身邊的女孩子圍了一大群。時代變了,母親常常說︰以前男孩追女孩,現在女孩追男孩。凌康太優秀,太突出,他是那種永遠逃不過女孩子糾纏的男人。凌康,唉!凌康!她心底幽幽嘆息。
「喂,請幫幫忙!」面前的大男孩說︰「借書出去可以嗎?」
「哦,」她努力提起精神。「當然可以。」她注視他,藍襯衫,藍長褲,藍外套,一系列的藍,卻藍得不統一。襯衫是淺藍,褲子是深藍,外套是舊舊的牛仔藍。真怪,不統一中原來也有諧調。他挺立在那兒,年輕的面龐,年輕的眼神,年輕的體格……他頂多二十五歲。在嫣然心目中,二十五歲左右的男人都是「男孩子」,超過三十,才能算男人。這男孩的眼神好熟悉,「似曾相識」的感覺是人類心理上的一種潛意識,她曾經在一本心理學書籍上念過。她不喜歡這種潛意識,這證明她內心的防線上還有空隙,有弱點。
「你要借什ど書?」她問,看看他的手,他兩手空空,手中一本書都沒有。
「如果可以借出去,我再去找我要借的書,」他說︰「不能借出去,我就不必找了,免得浪費時間。我才不想在圖書館里看書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