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說,如果結了婚,就變成蕭朱聯婚,听起來像小豬聯婚!」迎藍差點噴飯,全桌都笑成了一團。迎藍用手指指蕭人仰,再指指祝采薇,笑得不過氣來。采薇眼珠一翻,這才會過意來,她又笑又噘嘴,瞅著阿奇說︰
「好哇!你在背後損我們,當心,你那些粉紅色事件,我也不幫你保密了……」阿奇立刻對采薇打躬作揖︰
「采薇,采薇,不,嫂嫂大人,你就饒了我吧!」
「阿奇,」人仰用手托著下巴,一股沉思狀︰「我記得你對那個崔崔……崔什麼的女歌星……」
阿奇跳起來,也不顧什麼餐桌禮貌了,他跑到人仰身後,一把就蒙住了他的嘴,大聲說︰
「人家才從國外回來,你們是不是存心要把我再逼走啊?」
「好了好了!」蕭太太慌忙說,掩不住那「愛子心切」的情懷。「咱們不開他玩笑了!在迎藍面前,好歹給他留點面子吧!來,阿奇,」她打圓場︰「你給我剝了半天的螃蟹鉗子呢?」
「他呀!」采薇細聲細氣的說︰「剝完了殼,就一不小心把鉗子放到迎藍碗里去啦!迎藍听得出神,就一不小心把鉗子給吃下肚子里去啦!」這一下,滿桌哄然,迎藍的臉孔漲紅了,瞅著采薇,這才發現,她也有這麼活潑和調皮的時候。阿奇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,但,他立刻擺月兌了這一層尷尬,反而大笑特笑起來,蕭太太驚奇的望著他,說︰
「你笑什麼?」「笑我自己哇!」阿奇嚷著。轉頭面對迎藍,正色說︰「我一生不侍候女孩子,只有女孩子侍候我,現在我完蛋了!會被他們說一輩子,笑一輩子,你信嗎?等我們老到八十歲,我媽還會對我們的曾孫子說︰阿怪啊……」
「什麼?」蕭太太問︰「阿什麼?」
「我叫阿奇,我曾孫子叫阿怪。」阿奇一本正經的,又繼續說︰「我媽會說︰‘阿怪呀,你知不知道你曾爺爺當初給我剝螃蟹鉗的故事呀……’就這樣,這故事會一代傳一代,將來幾百幾千年後,蕭家的列子列孫,什麼都不記得了,只記得他們有一個叫阿奇的老祖宗,把要孝敬給老老祖宗的螃蟹鉗子,孝敬給了他那未進門的蕭門夏氏太夫人!」
全桌的人被他說得腦筋都轉不過來,等到轉過來,就又都忍不住笑得天翻地覆。連阿娟也笑,廚房里的張嫂,也伸個頭出來笑,花園里的紡織娘也笑,肯氏南洋杉和海棠、月季統統都笑了。
夜色也在笑,昨夜的風雨早成過去,月色明媚如水,流動在樹梢花影中。迎藍環室四顧,早忘了這是「蕭」家,忘了這是「豪門」,只看到有種名叫「幸福」的氣氛,正慢慢的擴散開來,擴散開來,擴散開來,直至充塞在房間的每個空隙里。卻上心頭23/2612
就在蕭家被幸福和笑聲充滿的時候,韶青和黎之偉也正在吃晚餐,韶青一手做的菜,小鮑寓里有燈有酒,窗外有雲有月。一樣的夜色,一樣的空氣,只是,情況與氣氛卻和蕭家大大不同。黎之偉進門時,情緒就不太好,坐在沙發里,他說︰
「我今天采訪了一個新聞,有個女人放火燒死了四個兒女,再臥軌自殺了。」韶青一怔。「為什麼?」「因為她丈夫移情別戀,離家出走。其實,這也不值得殺孩子呀!」他搖搖頭︰「你沒看到火場,一片淒涼!」
「別說!」韶青慌忙阻止︰「也別形容,否則,我做了半天的菜都白做了。」黎之偉正眼看她。「你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。」
她深刻的凝視他。「是嗎?」「是的,」他誠心誠意的說︰「能夠擁有你的男人,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!」她的心髒猛的一跳,幾乎沖口而出︰你要當這幸福的男人嗎?但是,黎之偉四面張望,問︰
「迎藍呢?」韶青深呼吸,走近黎之偉,在他身邊坐下。
「我要告訴你一件事。」她沉聲說︰「阿奇回來了,昨天半夜到達台北,從國際機場就直殺到我們家。」
「哦!」黎之偉應了一聲,緊盯著韶青︰「怎樣呢?發生了什麼事嗎?」韶青拉起他的手︰「來,我們來吃飯,一面吃一面談。」
黎之偉沒說話,走到餐桌前坐下來。他陰沉的看桌面,問︰
「你沒準備酒?」「不要喝酒,好嗎?」韶青半懇求的。「你一喝酒就會胡鬧,又唱又跳的。我想跟你談點正經事。」
「給我一點酒,什麼酒都可以!」他沉郁的說︰「我保證不醉!」韶青無可奈何的拿來了酒杯和酒,一瓶最淡的葡萄酒,他看看酒瓶,笑笑說︰「你們好像只有葡萄酒。」
「我不想讓你醉。」「你不知道,真正醉于酒的人很少,人會醉,只因為自己心理不平衡。你去錫口參觀一下,那兒的人沒有喝酒,個個都醉。」「錫口?」她不懂他在說什麼。「錫口瘋人院。」他接口︰「我去那兒參觀過,還寫過一篇特稿,有個房間里住了二十幾個人,屬于沒有危險性的,病狀輕微的病人。其中有個老人給我印象深刻,他筆直的站在牆角,把一只手伸在前面,動也不動,站了已經好幾小時了。醫生說他一進病院就是這樣,因為他以為自己是一盞路燈。我看他的手舉得那麼久,都代他手酸了,我走過去問他︰‘你在做什麼?’他答︰‘我不能動,我是路燈。’我故意在他手下張望了一下,說︰‘路燈怎麼沒有燈泡呢?’他說︰‘燈泡壞了,用得太久,已經壞了。’我說︰‘那麼,你就不要當路燈吧。’他悲哀的說︰‘不行,我是一盞不亮的路燈。’黎之偉住了口,倒滿酒杯,抬起頭來面對韶青︰「你瞧,瘋子有瘋子的哲學,我不知道他一生遭遇了些什麼事?但深深體會到他的悲哀,一盞必須站在那兒,忍受風吹日曬,而不亮的路燈。後來,我很想以這個題材,寫一篇東西,題目就叫‘不亮的路燈’。」
「你寫了沒有?」韶青關懷的。
「我沒寫。因為幾個月後,我再去錫口,那老人已經不在了,我問醫生︰那盞路燈呢?旁邊有個年輕小伙子躺在床上,一本正經的說︰路燈被台風吹倒了。我問那年輕小伙子︰你躺在這兒干嘛?他對我很認真的說︰‘如果我不躺下來,台風也會把我吹倒的,我是倒地的路燈。’」他喝了口酒,看著韶青︰「後來我問醫生,怎麼路燈病還會傳染呢?醫生說,那小伙子送進來的時候,神志不清,胡言亂語,後來居然崇拜起那盞路燈起來,還曾經爬上屋頂,把燈泡拆下來,硬要裝到那老頭的手上去。然後有一天,老頭終于倒下來死了,這年輕人也倒下了,變成了一盞倒地的路燈。」
韶青有些難過,這故事影響了她的情緒,她抑郁的望著他,抑郁的問︰「為什麼告訴我這些?」
「隨便談談而已。」黎之偉說︰「人的內心,是個永遠不可解的謎,深不可媒所以世界上會發生許多怪事,你知道那母親為什麼要燒死自己的孩子?因為愛,她愛他們,不忍心丟下他們一個人走,就干脆來個‘要死一起死’。」
「你看了這麼多事情,想過這麼多問題,你應該是個把人生看得很透很透的人了?」
「真能把人生看透的,是神,而不是人。」黎之偉注視著她︰「說實話,我從沒把人生看透!從沒有。一個看透人生的人是四大皆空的,名利愛情婚姻都可不要,而我呢?我在掙扎、搶新聞,搶寫稿,名、利、愛情我都要。你和迎藍,總是鼓勵我振作、奮斗,振作奮斗是在追求什麼?成功?怎樣就算成功?有名有利有事業?你瞧,韶青,你也不是一個能把人生看透的人,那個倒地的路燈,可能反而把人生看透了,反正站起來也會倒下去,燈亮過了也會熄滅。不如干脆燈也別亮,就躺在那兒吧!」「你說得很消極。」「不,我沒看透人生,不算消極。」他振作了一下,坐正了身子。「好,把你沒說完的話說完,你說阿奇回來了。然後呢?迎藍把他趕出去了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