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幾個人在第一次見面就會說這種話?」他問,語氣落寞。「你不必生氣,不必覺得受了欺侮,我看過你所有的資料,你每次來應試,我都在注意你,從沒見過比你更優秀的女孩。我曾經希望你別被董事長選中,可是,也知道你必然會被他選中。你以為電梯里是巧遇嗎?不,我是有意等在那兒的。你瞧!」他聳聳肩。「我都招了,我想,一個小科長是不會引起你的注意的……」他轉身往大廈中走去。
她呆了呆,困惑中更加困惑,驀然,她又有另一種被侮辱的感覺了。「喂喂,」她胡亂的喊著︰「你別走!」
他站住,慢吞吞的回過頭來。
「你的意思是說,我是個勢利鬼?」她問。
「我沒說。」他悶悶不樂的。
「唔,」她吸了口氣,眯起眼楮看看他,被他的憂郁和落寞打動了。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她溫柔的問。
「大家都叫我阿奇,你也叫我阿奇吧!」
「阿奇?」她皺皺眉梢︰「怎麼這麼古怪,听起來像‘阿嚏’,你又不是七矮人里的噴嚏!」
他忍不住笑了。這笑容將他的落寞掃走了一半。
「從沒有人這麼說過,」他說︰「奇怪,我在家里大家這麼叫我,在學校大家也這麼叫我,上班後大家還是這麼叫我。噴嚏,哦,我懂了,我渺小得像個噴嚏!」
「少胡說!」她有些生氣的噘噘嘴︰「你這人犯了種病,叫‘自憐癥’,你應該去看心理科醫生!」
他的笑容倏然消失。「你說我心理變態?」他陰沉的問。「是!」她掀掀眉毛。「你年紀輕輕,當到科長,你還要怎麼樣?」他盯著她,用舌頭潤了潤嘴唇,慢吞吞的開了口︰
「我騙你的。」他輕聲說。「達遠根本沒有交際科,我也輪不到當科長,我只是個送文件的工人。」
「哦?」她驚訝的張大眼楮。
「現在,你該輕視我了吧?」他小心翼翼的問,觀望著她的神情。「不不不!」她急促的說︰「當工人也不可恥,我告訴你,我初中畢業的暑假,還去冰果店當過小妹呢!」
「你在安慰我?」「不不!」她更急促、熱心的、坦率的看著他。「我是說真話。你不要喪氣,不要這麼沒信心,你一表人才,又漂亮,又帥,又能言善道,我相信,你還是很能干的。你這種人,不會被埋沒,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!」
他的臉驀的漲紅了,一層羞愧、尷尬和得意混合起來的復雜表情,閃過了他那黝黑的眼珠。他似乎被她贊美得狼狽起來了,倉促的,他轉身就往大廈跑,一面跑,一面很快的說了幾句︰「謝謝你的贊美,我怕我會骨頭一輕,就像氣球一樣飄到天上去了。所以,我走了!」
他鑽進了大廈,很快的消失了。
夏迎藍站在路邊,仍然望著他的背影發呆。阿奇,多怪的稱呼,怎麼會有科長被稱呼為「阿奇」呢?她早該知道他不是科長的!她搖搖頭,搖掉了阿奇,又想起了那雙鬢斑白,眼神銳利的董事長,和她獲得工作的經過……哎哎,這是多刺激的一個早上呀!她要回去,她要迫不及待的告訴李韶青!有關董事長、卓采梅……不不,祝采薇……還有阿奇!
她興奮的揮揮手,叫住一輛計程車。卻上心頭3/262
整個晚上,夏迎藍和李韶青就咭咭咕咕的說個沒完。李韶青不算非常漂亮,但她有極好的身段,有一六五公分的身高,她又很懂得化妝,穿上中華的制服──旗袍,就別說有多逗人。因此,總公司幾度想游說她當空中小姐,她就是不肯,怕高,怕暈機,怕端著盤子摔跤。她和迎藍在學校里就是無所不談的好友,她先畢業,來台北找到工作,才費盡口舌,說服了迎藍的父母,把迎藍也弄到台北來了。
現在,她們躺在床上,韶青听著她又說又蓋,那蕭彬被描繪得像個國王,阿奇卻像個中古時落魄的武士,听著听著,她就笑了起來。「迎藍,你知道你很會夸張嗎?」
「不夸張,」迎藍說︰「絕對不夸張。」
「你呀,」韶青翻了個身,用手撥弄迎藍額前新長出來的短發。「你愛看電影,愛看小說,喜歡把人生每一件事,都弄得很戲劇化。事實上,你去應征,考試,面試,然後見董事長,錄取了。然後有個小職員想對你好,殷勤送下樓來,就這麼簡單的一回事。被你說得像個傳奇故事,一會兒是科長,一會兒又變成工人。我打賭──他在和你開玩笑!」「打賭?」迎藍轉著眼珠,又想起和阿奇的「賭」來。「你看這個傻蛋,他說如果他輸了,他就娶我。多不通!如果他輸了,我不早就嫁給蕭家人了嗎?他還怎麼娶我?哎呀哎呀,」她恍然大悟︰「他大概從頭到尾在拿我開玩笑呢!等著瞧吧,再遇到他的時候,我非整他一下不可!你不知道當時情況,他一忽兒嘻嘻哈哈,一忽兒就變得又悲哀又沮喪……」
「迎藍!」韶青柔聲叫︰「你沒有對他一見鐘情吧?」
「胡說!」她一愣︰「怎麼可能?我從不相信一見鐘情這種鬼話!愛情是需要時間一點一滴來培養的!」
「可是,整晚你就在談阿奇,他多漂亮,像電影明星,他多滑稽,叫電梯等人,他多可惡,開你玩笑!」
「噢!」迎藍翻了個身,不安的扭了扭身子。「我只是覺得他很怪異而已。」「怪異兩個字包括很多東西呵!」韶青笑著說︰「最起碼,他引起了你的注意。」「引起我注意的事才多呢!」
「例如……」「例如那前三任女秘書都嫁進了蕭家,例如那祝采薇會哭著去打電話給公公……喂,」她一翻身又面對韶青,大眼楮睜得骨溜滾圓。「你看,可不可能祝采薇愛的是蕭彬,而不是那兒子……」「哎哎哎!」韶青喊︰「你編故事吧!大可編得再復雜一點!」
「我不是編故事!」她一本正經︰「我告訴你,那蕭家一定有很多故事,我跟你賭!」
「又來了!」韶青笑︰「動不動就要跟人賭,總有一天賭輸了,把自己輸給別人當老婆!」
「你說,你說,你說!」迎藍伸出手去,在韶青腋下和腰間一陣亂搔,韶青笑得滿床打滾,氣都喘不過來了。一面笑,一面開始反擊,也搔了過去,這下輪到迎藍在滿床翻滾,大笑不已了。兩人都笑得披頭散發,床單睡衣全縐成了一團。兩人鬧夠了,鬧累了,這才起床,重新整理被單,撫平枕頭,筋疲力竭的躺了回去。「不鬧了,」韶青說︰「你明天要開始上班,上班第一天最累,早些睡吧!」「是。」迎藍躺在床上,闔上眼楮,忍不住又開了口︰「韶青,你那個駕駛員怎麼樣了?」
韶青轉過身子,緊閉了一下眼楮。
「別提,迎藍,我不想談。」
「唉!」迎藍輕嘆了一聲。「如果他跟太太離了婚,你肯嫁他嗎?」「我說了,我不想談。」韶青眼楮閉得更緊,睫毛慢慢的濕了。「好,不談了。」迎藍也翻了一個身,和韶青背對背的躺著。迎藍關掉了床頭燈,眼楮仍然睜著,半晌,她才嘰咕了一句話︰「我真不知道三年後,或者五年後,我們會是什麼局面。未來,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神秘。我真想拿一面鏡子,看到我們每個人的未來!」韶青沒有接口,她睡了。迎藍想著她和那個駕駛員,那段無望的愛情,人類怎麼總發生類似的事情,「相見恨晚」,自古就有的成語,既然命定相見,為何要「恨晚」?她想得迷迷蒙蒙,終于睡著了。夢中,她看到自己披著白紗,走向結婚禮壇,是董事長牽著她的手,把她送給新郎,新郎是誰?她努力想看清楚,只看到新郎的背上,有個閃閃發光的「蕭」字,她驚惶回頭,一眼就接觸到阿奇的怒目而視,那眼楮里盛滿了仇恨,盛滿了悲哀,盛滿了落寞,還……盛滿了鄙視……她大大一震,就從夢中驚醒了。她全身都是汗,睜開眼楮,她看到天色已經蒙蒙發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