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鐘可慧,」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︰「你太可怕,太可怕了!你為什麼當初不死?」「這麼恨我?」她笑著問,淚珠涌進了眼眶。「要知道,我當初求死要比求生容易多了!要知道,我這場戲演得多辛苦多辛苦,只為了希望你能愛我!斑寒,你是有侵略性的,你是積極爭取的,易地而處,你也可能做我所做的事!」
「我會做得光明正大!」他大叫︰「我不會這樣用手段,這樣卑鄙!」他心疼如絞,目盡裂,所有的憤怒,痛楚,像排山倒海般對他洶涌而來,他痛定思痛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舉起手來,他狠狠的給了可慧一個耳光。「你……你太狠!太狠!太狠!」舉起手來,他再給了她一個耳光。
可慧被他一連兩個耳光,打得從沙發上滾倒在地上。她僕伏在那兒,頭發披散下來,她微微抬起頭,看著他,她嘴角有一絲血跡,她的眼楮明亮而美麗︰
「你知不知道一件事……」她慢慢的說。
「我什麼都不知道!」他狂叫著。「我是個傻瓜!是個笨蛋!我不要知道,再不要知道你說的任何事情……」
「你不能不知道一件事,」可慧清晰的說,眼里含著淚珠,嘴角卻帶著笑,一種悲壯的、美麗的、動人的笑。「我雖然勝利了,我卻寧願我是賀盼雲!」
樓梯上一陣門響,一陣腳步聲,奔跑聲,鐘家的人都驚動了,一個個從樓上冒了出來,詫異的望著樓下,翠薇吃驚的問︰「你們小兩口在干什麼?怎麼越吵越凶了!」
「媽,」可慧抬頭。「我們不吵了,以後永遠不吵了!」她從地上爬了起來。抹掉了唇邊的血跡,驕傲的挺直了身子︰「我剛剛放掉了他!把他從監牢里放出來了!愛情,有時就是個監牢,我釋放了我自己,也釋放了他!」
斑寒咬緊牙關,望著她。她站在那兒,又堅定,又驕傲,又成熟。她唇邊始終帶著笑,是勝利的笑,也是失敗的笑。奇怪的是,她滿臉煥發著一種美麗,一種淒涼悲壯的美,幾乎是令人屏息的美。高寒看著看著,眼前的一切似乎完全不存在了,像水面的漣漪一樣在晃動飄散,什麼都沒有了,沒有了,沒有了……他看不見什麼,听不見什麼,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名字,一個刻骨銘心、時刻不忘的名字。那名字在燒灼著他,震撼著他。他忽然反身狂奔,一下子沖開了鐘家的大門,用盡渾身的力量,迸裂般的呼喚出那個名字︰
「盼雲!」他的聲音沖破了暮色,在整個空間綿延不斷的擴散開來,一直沖向那雲層深處。
第十章
數年後。又是夏天了,天氣特別的燠熱。
醫院,似乎也變成了觀光旅社、餐廳之類的地方,從早到晚,人來人往,簡直不斷。流行感冒正在蔓延,內科醫生沒有片刻休息。偌大一個大廳,每張沙發上都坐著人,走廊上的候診椅上,就更不用說了。這個世界是由人組成的,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沒有人潮。
斑寒已經忙了一整天,早上七點鐘就開始值班,看了大約一百個病人,巡察了病房,听了內科主任好幾次訓話……終于,下班了。他透了口氣。想起小兒科病房有個小男孩,和他交了朋友,每天一定要見見他。他就穿過大廳,往小兒科病房走去。在大廳到走廊的轉角處,有個女人正彎著腰系鞋帶,他下意識的看看那雙鞋,黑色高跟鞋,腳踝上繞了好幾圈帶子,那女人有一雙漂亮的腳和勻稱的小腿。忽然,他震動了一下,在那女人的脖子上,垂著個墜子。由于她正彎著腰,那墜子就蕩在半空中︰一個獅身人面像!
可能嗎?再一個「偶然」!他血液的循環加快了,心跳加速了,他走過去,停在那女人的面前。那女人感到自己身邊增加了個陰影,看到了那醫生的白制服,她系好鞋帶,站直身子,面對著高寒了。「盼雲!」高寒低喊了一聲,喉中居然有些嘶啞。她身長玉立,衣袂翩然,還是以前的模樣!所不同的,她更成熟了,更美了,更有種女性的嫵媚了。她以往總穿黑色和暗色的衣服,現在,卻是一襲絲質的鵝黃色衣裳,說不出的雅致,說不出的飄逸。她站在那兒,以一種不信任似的眼光,深切而驚訝的看著他,好半天,才說出話來︰
「高寒!是你啊!你當了醫生了?」
「實習醫生。」他更正著,緊盯著她︰「你──來醫院做什麼?」「只是檢查一體,已經都看完了。」
「我以為──你在美國。」
「是的,才回來一個禮拜。鴻志回國來開會,你知道,心理醫生的專門會議,討論他的一篇論文。」她笑笑,頓住了,直視著他︰「你──好嗎?」
「我──」他深呼吸。「不好。」他看著她胸前的獅身人面像,再看向她的眼楮,她眼里已迅速的充滿了感情,充滿了關懷,充滿了某種屬于遺失年代里的柔情。這使他一下子就激動而燒灼起來。「我們去餐廳坐一坐,好嗎?」他問︰「我──請你喝杯咖啡。」她猶豫的看了一下表。
「鴻志五點半要來接我!」她說。
他也看了一下表。「還有半小時!」他急促的說,迫切的盯著她。「難道為了老朋友,還吝嗇半小時?」
「你──不需要工作嗎?」她看看他的白制服。
「我已經下班了。」她不再說話,跟著他走進醫院附設的餐廳。這家醫院是第一流的,餐廳也裝潢得非常典雅,絲毫沒有醫院的氣氛,他們在靠窗的角落里坐了下來,點了兩杯咖啡。他始終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。她啜著咖啡,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縮,她那明亮的眼楮里盛滿了溫柔。
「我已經听倩雲說了,」她開了口。「你居然沒有和可慧結婚,真遺憾,你們是很好的一對。我弄不懂,她怎麼還是嫁給了徐大偉?」他緊盯著她。「你不知道嗎?」他問。
「知道什麼?」「可慧沒有再寫信給你?」
「她從沒給我寫過信!我剛去美國時,還給她寫了封信,她也沒回。」她微蹙起眉梢,更深更深的凝視他︰「你們還是鬧翻了?」她問。「盼雲!」他咽了一下口水。凝視著她,終于說了出來︰「當初,我們都中了她的計!她──從沒有失去過記憶,從沒有忘記在杏林中的一幕,她對我們兩個演了一場戲──為了報復。」她睜大眼楮,愕然的皺眉,愕然的搖頭。「不。」她說。「是的!」他深深的點頭,懇摯的。「後來,她跟我攤了牌,她說──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!」
她愣在那兒,好半天都不動也不說話,只是蹙著眉沉思,似乎在努力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。他也不說話,只是靜靜的瞅著她,靜靜的燃上了一支煙。煙霧在兩人間彌漫、氤氳,然後,慢慢的擴散。「哦!」她終于吐出一口氣來,低下頭去,她用小匙攪動著咖啡。「簡直不可思議!」她看了看手表,半小時在如飛消失。他的手一下子蓋在她的手上,也蓋在那手表上。
「不要看表!」他激動的說。
她抬起睫毛來,驚愕、震蕩、迷亂,而感動。
「你──」她低語︰「這麼多年了,難道還沒有找到你的幸福?」「你──」他反問︰「你找到了嗎?」
她猶豫了一下。「可能是。這些年,我過得很平淡,很平靜,很平凡。三個平字加起來的幸福。」他抬起手來,去撥弄她胸前的獅身人面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