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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的衣裳 第35頁

作者︰瓊瑤

她搖搖頭,明知道女乃女乃的去只是遲早的問題,她仍然滿懷酸楚。在這一刻,她才更深的體會到,自己有多深的愛著女乃女乃,事實上,在她見女乃女乃的第一面時,她就已經愛上這個滿懷創傷,卻仍堅強屹立的老人。她愛她,她真的愛她……把衣服堆在床上,她默默的拭去頰邊的淚水。

樓下還有很多客人,李醫生夫婦、宜娟的父母、和一些爾旋父執輩的朋友們,正在客廳里談著話,談一些久遠以前的過去,一些老太太的善舉,一些歷史的陳跡。爾旋、爾凱、蘭姑、紀媽、宜娟……都在客廳里招呼著。雅晴重新從衣櫥里取出衣服,沒有人注意她的離開,大家並不太熱心于從美國歸來的小妹妹。明天,爾旋可以很自然的告訴那些親友們,小妹又回到美國念碩士去了。不久,大家就會把桑桑完全淡忘了。這社會就是這樣的,人人都忙,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劇和悲劇,再也沒時間去注意別人家的事情。小桑子,她也只是滄海一粟而已。她再擦擦眼楮回想起來,女乃女乃是多麼堅強!小桑子、寶貝兒、桑丫頭……她卻明知道眼前是個冒牌貨!為了讓爾凱爾旋蘭姑紀媽高興,她把所有的悲哀都隱藏在內心深處,將計就計的跟著大家演戲,甚至,她並沒有因為雅晴不是桑桑而少愛她一點。當她生病時,她照樣不眠不休的守候在她身邊。女乃女乃!女乃女乃!女乃女乃!她心里在低喚著,下意識的看看窗外的天空,湖對面的樹林後面,正有一縷炊煙在裊裊升起。她望向天上的白雲,女乃女乃,你在天有靈,會不會想到,現在最強烈的想念著你的人,是那個在你生命最後的六個月中,闖進來的陌生女孩。有人敲門,她來不及回答,門開了。爾旋走了進來。他一面進門,一面說︰「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樓來了……」

他忽然住了口,呆呆的望著床上的衣服和皮箱。「你要做什麼?」他問。

「戲演完了,曲終人散,我也該走了。」她淒苦的說,仍然在想著女乃女乃,想著那最後的一個耶誕夜,大家跳「狄斯可」,女乃女乃笑得眼淚都出來了。是他們取悅了女乃女乃,還是女乃女乃取悅了他們?爾旋大踏步的走了過來,把箱子用力闔上。

「你發瘋嗎?」他急促的說︰「這兒就是你的家,你還要走到哪里去?」「不。」她著他︰「我必須回到陸家去。」

「你還是要回來的,是不是?」他盯著她。「我們何必多此一舉?本省人說,結婚要在熱孝里,否則要等三年。大哥已經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這件事了。我們也速戰速決吧,怎樣?」

「不管怎樣,我要先回到陸家。」

他走近她,注意到她的淚痕了。

「你又哭過了。」他憐惜的說,伸手撫模她的面頰。「今天,你比我們誰都哭得多。」「我很愛哭。」她說,把頭埋進了他的肩膀里,淚水又來了。「噢,爾旋,你們不知道女乃女乃有多偉大,你們不知道!」她熱烈的喊著。「傻瓜!」爾旋的鼻子也酸了,聲音也啞了。「我們不知道嗎?我們總比你知道得更多!否則,也不會安排你來我家了。」他忽然推開她,正色看她︰「雅晴,你有沒有想過,冥冥中的命運到底在安排些什麼?我們的相遇相戀,完全因女乃女乃而起,嚴格說起來,她老人家在不知不覺中,給我們牽了紅線了。」

「在有知有覺中,」雅晴低哼著︰「她又何嘗不在牽紅線呢?」她的聲音輕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見。

「你在說什麼?」他問。

「沒有說什麼,」她慌忙說︰「我只是想女乃女乃,我好想好想她,想起以後再也听不見她叫寶貝兒、桑丫頭、小桑子……我就覺得心都扭起來了。」

「雅晴!」他又憐又愛又感動的低喚了一聲。

然後,在那相同的悲切里,在那彼此的需要里,在那相惜相憐的情緒里,他們又擁吻在一起了。一個細膩的、溫柔的、深情的吻,是彼此的安慰,是彼此的奉獻,是彼此的憐惜,也是彼此的熱愛……。而雅晴,她更深切的在獻出自己的心靈──為了女乃女乃。她深信,女乃女乃在雲端里俯視著他們,女乃女乃在揉眼楮,女乃女乃在笑了。她幾乎看到女乃女乃的笑容,漾在眉端眼角的每條皺紋中……房門驀然被沖開,宜娟喜悅的呼叫聲同時傳來︰

「桑桑!你願不願意當我的伴娘……」

她驟然停口,張大了嘴,瞪大了眼楮,不敢相信的看著室內。雅晴慌忙和爾旋分開,也睜大眼楮望著宜娟,一時之間,不知該如何解釋。然後,宜娟的身子往後退,嘴里喃喃的說著︰「我早就覺得不對勁,我……真沒想到你們這麼……這麼病態,你們……你們應該都關到瘋人院去!」

說完,她掉轉身子,就瘋狂的往樓下奔去。雅晴愣了愣,才回過神來,她喊著說︰「爾旋,你還不去拉住她!她以為我們是精神病了!以為我們兄妹在……」

遲了。他們已經听到,宜娟在神經質的大叫著︰

「爾凱!我受不了你家的事!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,他們……他們……他們在親熱……」

要命!宜娟啊!你真是個魯莽的小三八!雅晴推推爾旋,爾旋立即做了個最後的決定,他返身拉著雅晴的手,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樓梯口去,站在樓梯口,他對樓下的人鄭重宣布︰

「讓我向各位介紹一下,這不是桑桑,我的妹妹桑桑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,這位是陸雅晴,因為她有些像桑桑,我們請她來哄了女乃女乃大半年……」

樓下一片嘩然。在喧嘩、驚奇、與紛紛私語中,只有李大夫恍然大悟的拊著手掌,笑了起來︰

「怪不得!」他大聲說。

「什麼怪不得?」他太太在問。

「我一直覺得她不像桑桑,可是不敢說呀。這年頭流行整容,鼻子墊高一點兒,下巴弄尖一點兒,化妝再改變一點兒……人就換了樣子。可是,上次她生病了,老太太把我找來,我給她打針,發現她有塊很明顯的胎記不見了。我心里就納悶,這年頭,怎麼整容整到這個位置來了?……如果胎記在臉上,除去還有道理,在……」

「咳咳咳,」李太太慌忙咳嗽,拍著李醫生的肩︰「你也老了,看把人家孩子臉都說紅了!還不住口呢!」

紀媽用手蒙著嘴,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。跟著,更多的人笑了出來。連爾凱也笑了出來,蘭姑也笑了出來。喪禮後的悲劇氣氛已蕩然無存,室內洋溢著驚奇與喜悅。雅晴的臉一直紅到脖子上。心想︰好哇!你們兄弟們千算萬算,要我背家譜看照片看幻燈片,復習再復習。你們卻不知道桑桑上有塊胎記!在大家含笑的、好奇的、驚異的注視與打量中,她覺得自己快變成一件展覽品了。大羞之下,她轉身就跑,爾旋回頭要追,追以前,居然沒忘記對大家再交代了一句︰「還有,我和這位陸小姐已經訂婚了,歡迎各位來喝喜酒!」大家哄然了。又笑又鼓掌又叫好。這不是辦喪事的日子。這簡直是宣布喜事的日子。或者,女乃女乃的意思就是如此吧!雅晴想著,心里又溫暖又酸楚,卻已不再悲哀。她確信,女乃女乃不會希望大家悲哀的,假若她能看到這種熱鬧的場面,相信她也會加入一角。噢!她確實加入了,雅晴想,她何曾離開過呢?她的精神,她的影響力,她的影子,不是一直在桑家每個角落里嗎?她沖進了房間,小電視機仍然開著,熒光幕上,有個美麗的女歌星在唱《流水年華》。流水年華,年華似水,總有一天,這歌星也將變老,變得和女乃女乃一樣老,滿頭白發,滿臉皺紋。那時,剩下的只有回憶。那時,你也能像女乃女乃一樣灑月兌嗎?你也能像女乃女乃一樣堅強嗎?你也能像女乃女乃一樣充滿了愛心和體貼嗎?她看得出神了,想得出神了。然後,由歌星身上,她想到自己︰陸雅晴,你有一天也會老,當你年老的時候,別忘了女乃女乃是怎樣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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