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哦?」她很同情,但,萬潔然臉上並沒有悲哀。
「她總算走完了她這痛苦的一生,對她來說,死亡是個喜劇而不是悲劇,自從父親犯案入獄,她就沒有笑過,現在,她總算解月兌了。」她抬眼看她。「我哥哥要我來找你,他說,他在梧桐樹下面等你!」她的心髒不規則的亂跳起來。
「我不去。」她咬牙說︰「請轉告他我不去!」
「他說,如果你不去,他就找上門來了。不管會不會再和桑家兄弟打架,也不管會不會拆穿你的底牌。你知道,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!」這簡直是威脅,但,她了解萬皓然,如果他這樣說了,他真會做到。于是,她去了梧桐樹下。
這是從小屋前吵架分手後,一個月以來,他們第一次再見面。他坐在梧桐樹下的橫木上面,正在彈著吉他,彈著一支她從沒听過的、陌生的曲子。調子很緩慢,很哀怨,很淒涼。他緩緩的彈著,對于她的走近,似乎根本沒有注意。短短一個月,他唇邊多了兩條深深的刻痕,他瘦削而憔悴,濃黑的頭發雜亂的豎著。他仍然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,仍然傲慢而目中無人。她站著,等待著他把一曲彈完,終于,他彈完了,抬起頭來。他問︰「知道這支曲子嗎?听過嗎?」
「不,沒听過。」「這就是《夢的衣裳》!」他說︰「我並不喜歡這些做夢呀,衣裳呀的歌詞,太女性化了,但是,我承認它很美。尤其最後兩句︰請你請你請你──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!」
「我想,你是無夢也無情的!」她說,冷冷的看著他,想著那個被驅逐的下雨天。「你也不會去珍藏一件夢的衣裳!」
「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,你就什麼都沒有了。」他說,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臉上。「我想,我應該學著去尋夢,去追求一些東西!也珍藏一些東西!」他把雙手伸給她,命令的說︰「過來!不必把我看成魔鬼,我不會吃掉你!」
她倒退了一步,她不想再被他捉住。
「我听說了你母親的事,」她說︰「我很遺憾。」
他跳起來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,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,動作突兀而野蠻。她嚇了好大一跳,但,她已被他牢牢的握住了。「我不想談我母親!」他粗魯而喑啞的說。
「那麼,就不要談吧!」她說,突然體會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,藏著多麼深切的悲哀。
「我曾經想讓她過幾天好日子,」他自己談了起來。「曾經想闖一番事業,打一個天下送給她,曾經希望有一天,人人都會尊敬的對她月兌帽鞠躬,喊一聲︰萬老太太,您好!可是,她──沒有等我。」他的頭垂著,眼楮注視著她的手。「所以,你瞧,」他低啞的說︰「我並不是沒有夢,我也有。只因為那個夢太遙遠,我就必須用粗魯野蠻和放浪形骸來偽裝自己。」
她不說話,她不敢也不能說話,她發現他第一次這樣坦率的剖白自己。這使她感動,使她充滿了憐恤與同情。下雨天的爭執已經很遙遠了,遙遠得像幾百年前的事了,她幾乎不復記憶了。她舉起手來,輕輕的撫模他的頭發,就像女乃女乃常常撫模自己的頭發一樣。
「我听說你病了一場,」他繼續說,仍然沒有抬頭看她。「我想,我要負一些責任。我曾經坐在這兒連夜彈琴給你听,我不知道你听見沒有?這兩天,我天天在這兒彈,只希望能讓你見我一面。你不來,那麼,你是不願意見我了?我本可以直接闖到桑家去,但,我不想驚嚇女乃女乃………那是個幾乎和我母親一樣偉大的女人。所以,我就讓潔然去了。我在走以前必須見你一面,雅晴。」
「在走以前?」她一驚,在他身邊坐了下去,她伸手扶著他的肩膀,讓他面對自己。「你要走到什麼地方去?」她問,尋找著他的眼光。「去追求我的前途,」他迎視著她的眼光。清晰的說︰「我不想再做個飄蕩的游魂。這些年來,從沒有人用這種棒子來敲醒我,除了你,雅晴。」
「你預備怎麼開始?」「首先離開那個木屋區,然後我要去唱歌,我從不認為歌唱是個男人的職業,尤其像我這種男人!所以,那是個過渡時期,我要好好的、認真的唱一段時間。你信嗎?如果我認真而努力,我會成為一顆‘巨星’!」
「我相信。」她誠摯的說。
「等我賺到一些錢,我要去辦個牧場,或是農場。今天,我在報上看到任顯群辦農場的經過,我很感動,不論他做錯過些什麼,他從一個顯赫的大官變成個開墾的農夫,這需要毅力和勇氣,是不是?」她默默點頭。「我媽死了,潔然早就有了男朋友,只為了媽和我才拖延著婚事,現在,她也該嫁了。我已經一無牽掛,除了──你。」他深刻的凝視著她了,眼底的神情非常古怪。「不,」他又說︰「你也不會成為我的牽掛。」
她仍然不說話,只是瞅著他。
「我有一條遙遠的路要走,自己都不知道未來如何,這可能是條漫長而辛苦的道路,我必須自己去走!我不能讓你來扶我……」她輕輕的揚著睫毛,輕輕的笑了。
「你真正的意思是,你不能有任何牽累。」她說,溫柔的望進他眼楮深處。「我想,我終于有些了解你了。有些男人,生來就屬于孤獨,生來就不是家庭的附屬品。你就是那種男人,所以,當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結婚。雖然你很愛她。」
「是的,我不知道這樣會殺了桑桑。」
「放心,」她低語︰「我不是桑桑。」
「你確實不是,」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。「桑桑愛我,你並不愛我。」
她驚愕的瞪他。「你怎麼知道?」她坦率的說︰「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!」
「如果你被愛過,你就會知道什麼是愛。」他說︰「桑桑永遠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對她的呼喚,桑桑會追隨我到海角天涯,桑桑跟我生氣頂多只能維持三分鐘……最主要的,如果我叫桑桑跟我走,她不會撲向別的男人!」
她深深的看著他,發現他說得非常冷靜,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,他的眼神第一次這樣清爽明亮,而不帶絲毫凌厲與陰沉。「我剛剛坐在這兒彈《夢的衣裳》,我在憑吊桑桑。你知道桑桑為什麼自殺嗎?因為她知道我是個情場上的逃兵,她一直知道。所以她有‘請你請你請你──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!’的句子。雅晴,」他看她︰「你不知道,她是多麼純潔而深情的女孩!」「我想,我知道。」她低聲說。
第九章
他看了她好一會兒。「謝謝你!」他忽然說。
「謝我什麼?」她迷糊的問。
「謝你很多很多東西,謝謝你罵我,謝謝你恨我,謝謝你披滿了陽光走向我………你永遠不會懂得,你對我的意義。」他站起身來,低頭看她,他眼里掠過一抹更加怪異的神色。「我要走了,台灣很小,說不定哪天我們又見面了,希望再見面時,我不是個飄蕩的游魂!雅──晴──」他拉長了聲音︰「祝你幸福!」她坐在那兒不動,呆呆的抬著頭,呆呆的仰望著他,到這時,才明確的了解,這是一次訣別的見面。他們之間最後一次的見面!不知怎的,她覺得心里酸酸澀澀,喉中有個堅硬的硬塊。但,他挺立在那兒,高大、瀟灑、自負而堅強。堅強──他是真正的堅強了。不再出于偽裝,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。他是真正的堅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