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爾凱眩惑的瞪著她,那冷峻的面龐忽然就變得充滿生氣了,眼珠在鏡片後閃閃發丕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。桑爾旋用牙齒狠咬了一下下嘴唇,眼眶里居然不爭氣的蒙上了一層霧氣,他笑了起來,那種折服的笑,那種欣慰的笑,那種充滿了驚佩和感動的笑……這笑容第一次喚起了雅晴內心深處的悸動,在這一瞬間,父親的再婚,曼如的陰影,服裝的糾紛……都變得那麼渺小遙遠而微不足道了。她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濕濕的,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。而蘭姑呢?她采取了最積極的行動,她直奔過來,把雅晴一把就擁進了懷里,她有個溫暖寬闊柔軟舒適的懷抱。她抱緊她,重重的吻著雅晴鬢邊那軟軟的小絨毛,哽塞的說︰
「歡迎歸來!桑桑。你瞧,你離開三年,家里並沒有改變什麼,你最愛的石榴花仍然年年開花,你親手種的那排蔦蘿已爬上花棚了,你喜歡的小花貓已經當了三次媽媽了,狗兒小白變成大白了。你的老祖宗念過幾萬萬聲你的名字了,老紀媽還是愛吃甜食,越吃越胖了……還有,你的大哥有了未婚妻,快要結婚了。」「是嗎?」她驚奇的望向桑爾凱,是真正的驚奇︰「我這個大嫂是我以前認識的人嗎?」
「不是。她叫曹宜娟,我給你的信里不是提過嗎?」
「哦。她也知道我嗎?」
「只知道你在美國念碩士。所以她是家里除了女乃女乃外,惟一認為你是貨真價實的人。」
「我的二哥呢?」她悄眼看爾旋,聲音含糊︰「大概早就有了二嫂吧?」「不。他還在東挑西選,等待奇跡出現,給他一個天下少有,地上無雙的奇女子呢!」
她悄然回眸,在爾旋那含笑的注視下,忽然覺得臉孔在微微發熱了。
第三章
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,靠近內湖。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,已經造了許多年了。這房子還是桑爾凱兄弟的父親──
桑季康所設計建造的,在當年,這算是相當豪華考究的房子了。由于那時內湖還是片荒涼原始的山區,地價非常便宜,所以,桑家的花園佔地就有兩百坪左右。花園里保留了當初原有的一些樹木,有橄欖樹、椰子樹、大株的鳳凰木,還有株台灣很少見的梧桐樹。據說,小桑桑當年最偏愛這株梧桐,每當她彈吉他,她就坐在這株梧桐樹下彈。有次,蘭姑翻到一闋古人的詞,其中有這樣幾句︰
「梧桐樹,三更雨,不道離情正苦,
一葉葉,一聲聲,空階滴到明。」
當時,蘭姑就有種淒涼而不祥的感覺,沒料到,後來果然應驗了她的預感。桑家的房子是兩層樓的建築,屋子很多很大,老女乃女乃一直希望能親眼見到兒孫滿堂的日子,所以,他們準備了許多空房間,預備把一間間房子填滿。誰知桑季康夫婦遽然遇難,而桑桑又遠去了,難怪老女乃女乃常嘆著氣說︰
「空房子沒填滿,滿房子倒空了。我們桑家,到底是怎麼啦?」蘭姑听到老女乃女乃的感傷,就會摟著她說︰
「急什麼,急什麼,等爾凱爾旋結了婚,生下了曾孫曾孫女,等桑桑從國外回來………你還怕我們的房子住不滿?只怕會不夠住呢!」老女乃女乃被蘭姑勾出的遠景而悠然神往了,呆了半晌,她會悄笑著看蘭姑,低聲的說︰
「他們得加緊一點才行呢!我怕我不是彭祖,能活到八百歲!」「說不定您比彭祖還長壽!」蘭姑笑著說。
「算了,我才不當老妖怪!」女乃女乃又笑又搖頭。
爾凱爾旋遲遲不婚,桑桑一去無蹤影,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著。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紀媽,依然把每間房子打掃得干干淨淨。紀媽原是軍眷,丈夫已經去世,被桑季康夫婦雇用的。她曾看著爾凱爾旋和桑桑的出世,也抱大了他們,現在,她和女乃女乃、蘭姑都成了朋友,分享著她們的喜樂哀愁和一些秘密。如今,她已是桑家的一員,和桑家不可分了。桑家在爾凱爾旋兄弟手上,陸續有些改建,例如,他們加蓋了車房,因為兄弟兩個各有車子;他們加高了圍牆,因著曾被小偷光顧過。他們用鏤花的鐵門換掉了原來的木門,門邊豎上一塊牌子「桑園」。桑園,附近鄰居都這樣稱呼桑家的。五年前,桑爾凱不知從那兒弄來十棵小桑樹,一溜兒排列的種在南邊圍牆下,如今,小桑樹都已長得又高又大,超出了圍牆。蘭姑經常摘下滿把滿把青翠的桑葉,送給附近養蠶的學童們。桑園在內湖區已經聳立了二十幾年了。二十幾年來,多少辛酸,多少秘密,多少故事,多少興亡……都在這圍牆中默默的滋生演變。工業社會進步神速,各種故事都天天在發生,沒有什麼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。桑家兄弟都已成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,蘭姑默默的照顧著老的和小的,女乃女乃老了。老得看不見,听不清了,老得不敢去期望未來,而只能活在記憶里。記憶中許多小事都那麼鮮活許多影像都那麼清晰。這些影像中最鮮明的該是桑桑的臉,和桑桑的聲音了。揚著眉毛,瞪著烏黑烏黑的眼珠,咧著嘴,嘻笑著又叫又嚷︰
「女乃女乃,看我打網球!」
「女乃女乃,听我彈吉他!」
「女乃女乃,我穿了件新衣裳,漂亮嗎?」
「女乃女乃,我講故事給你听!」
「女乃女乃,我最愛的石榴花又開了!」
「女乃女乃,你瞧那梧桐樹落了一地的葉子!」
「女乃女乃,我學了一支新歌,夢的衣裳!你是要听我彈呢?還是要听我唱呢?」老女乃女乃打了個寒噤,夢的衣裳!誰听說過夢還有衣裳?而華麗的衣裳里面,裹著怎樣的真實呢?夢的衣裳,用青春織成的衣裳,只屬于年輕人的!她覺得冷了。人老了,不論早晚,總是四肢冰冰的。那個彈吉他的小女孩呢?那個愛唱愛笑愛鬧的小桑桑呢?石榴花開了謝了,謝了開了,她那小心肝寶貝兒,她那小桑丫頭在那里呢?
忽然間,就要過八十歲大壽了。她已經警告過孫兒們,決不要宴會,決不要賓客,決不要鋪張,決不要喧囂和吵嚷,她只要和家人們安安靜靜的度過去。
「是我的日子,就照我的意思辦!」
孩子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,他們早就了解女乃女乃的固執和堅決。他們確實沒有驚動任何人。但是,女乃女乃的第六感在告訴她,這屋子里正醞釀著某種秘密。爾凱爾旋兄弟兩個整天忙忙碌碌,蘭姑常常不在家,在家時不是和那兩兄弟說悄悄話,就是和紀媽說悄悄話。女乃女乃真氣自己的耳朵不爭氣,年輕時,連根針掉在地上都听得見,現在,听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。有次,她忍不住叫蘭姑︰
「雨蘭,大家都在忙些什麼呀?」
「您別管吧!」蘭姑笑嘻嘻的,卻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泄露秘密似的說了句︰「兩兄弟在給你老人家準備生日禮物呢!你知道,每年他們兩個都絞盡了腦汁想新花樣!」
唉!女乃女乃暗中嘆氣了。孩子都是好孩子,你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好的孩子了!可是,人老了,走過了幾乎一個世紀,遭遇過人生最悲慘的命運……新花樣?對老人來說,沒有新花樣了,再也沒有了!有的,只是記憶深處的那些影像,那些聲音,那些消逝了的往事……
正日子到了,女乃女乃過八十大壽了。
一清早,兩兄弟分別進屋來向女乃女乃祝賀,就駕著車子出去了。紀媽忙著從花園里剪了無數鮮花,跑出跑進的也不知道把鮮花插到那兒去了。蘭姑有些心神恍惚,跟她說話她總是听不見,一忽兒上樓,一忽兒下樓,一忽兒跑到陽台上去張望,一忽兒又對著窗子發呆。從沒看到女兒如此心神不寧過,女乃女乃又動了疑心了,這些孩子們都在搞些什麼鬼呀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