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,那正是春天,全家都期望是個女孩兒,尤其是女乃女乃,她說女孩兒比較不會飛,養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鳥依人……」雅晴驀的抬起頭來,注視著桑爾旋。「你女乃女乃錯了。女孩子有時候比男孩子更會飛,並不是每個女孩都像蘭姑一樣!」「能不能不批評而溫習你的功課?」說話的不是桑爾旋,而是桑爾凱,他正站在窗邊,帶著幾分不耐的神情,相當嚴厲的看著她。雅晴轉向桑爾凱,這是她第三次見桑爾凱。從第一次見他,她就不喜歡他。桑爾凱和爾旋只差一歲,但是,看起來像是比爾旋大了四、五歲。他和爾旋一樣高,一樣挺拔,所不同的,他臉上的線條比較硬,使他的眼神顯得太凌厲。他戴了副金絲邊眼鏡,這眼鏡沒有增加他的書卷味,反而讓他看來老氣。他永遠衣冠楚楚,西服褲上的褶痕筆挺。他的鼻梁很直,嘴唇很薄,常常習慣性的緊閉著,有種堅毅不屈的表情。坦白說,他很漂亮,比桑爾旋漂亮。他一看就是那種肯做肯為一絲不苟的人。他會是個嚴格而苛刻的上司,不止苛求別人,也苛求自己。他就是這樣的,雅晴在和他的幾次接觸中,早已領教過他的苛求。
「不要命令我,桑爾凱,」她揚著睫毛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︰「當我高興批評的時候,我就會批評!你必須記住,我是來幫你們的忙,並不是你的下屬。」
「注意你的稱呼!」桑爾凱完全不理會她那套話,盯著她說︰「桑桑一向叫我大哥。」
「她還叫你眼鏡兒,叫你鷺鷥,因為你兩條腿又瘦又長。叫你不講理先生,叫你偽君子,叫你不通人情,叫你自大狂!」
「哼!」桑爾凱哼了一聲,打鼻子里說︰「這些……不關緊要的事你倒記得清楚。」「你認為不關緊要的事可能是最緊要的事!」雅晴說︰「如果要穿幫,多半是穿幫在小節上!」
「女乃女乃多大了?」桑爾旋在問。
「今年七月三日過八十整壽,我是特地從美國回來為她老人家祝壽的。」「女乃女乃叫你什麼?」「桑桑、寶貝兒、小桑子、桑丫頭。生氣的時候叫我磨人精,高興的時候叫我甜桑葚兒。」
「你叫女乃女乃什麼?」桑爾旋繼續問。
「女乃女乃、祖母大人、老祖宗。」
「還有呢?」蘭姑在問。
「還有──?」雅晴一怔。
蘭姑走了過來,她的眼眶濕濕的,聲音酸楚而溫柔。
「你和女乃女乃之間,還有個小秘密,」她坐在雅晴身邊,溫柔而苦澀的盯著她。「你每有要求,必定撒嬌,一撒嬌,就會直鑽到女乃女乃懷里去,又扭又膩又賴皮。所以,女乃女乃有時叫你麥芽糖兒,你倒過來叫女乃女乃寶貝兒。」
「我叫女乃女乃寶貝兒?」雅晴瞪大眼楮「你有沒有弄錯,這算什麼稱呼?不倫不類不尊不敬……」
「人老了,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。」蘭姑輕嘆了一聲,眼底是一片動人的、深摯的感情。「她──最喜歡你叫她寶貝兒,全世界也只有你一個人叫她寶貝兒。但是,你不會當著人前叫,只會私下里叫。」雅晴呆望著蘭姑。「把那疊照相簿拿出來,」桑爾凱又在命令了。「桑桑,你把每一個人從小到大再指給我看一次,不用擔心紀媽,紀媽會合作的!她是把你從小抱大的女管家,她也知道真相,會幫著你演戲,噢……」他忽然想起什麼大事,正視著雅晴,嚴肅的問︰「你會彈吉他嗎?」
「吉他?」雅晴又一怔︰「我什麼天才都有,就缺乏音樂細胞,什麼吉他、鋼琴、喇叭、笛子……一概不會!不過……」她笑了起來︰「我會吹口哨,吹得就像……人家媽媽把小女圭女圭撒尿一樣好。」桑爾凱把手里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的一丟,照相簿「啪」的一聲,清脆的落在桌面上。他轉身就走向落地長窗,背對著室內,他冷冰冰的說︰
「完了!這時代的女孩子,十個有八個會彈吉他,你們偏偏選了一個不會的!爾旋,我跟你說過,這計劃根本行不通,你就是不听!我看,趁早放棄!你們說雅晴像透了桑桑,我看頂多也只有五分像,而且,她從頭到尾就在開玩笑,根本不合作,我看不出她有絲毫演戲的能力!你們不要把女乃女乃看成老糊涂……」他回過身來,像對職員訓話一般,攤著手大聲說︰「她在五分鐘之內就會穿幫!蘭姑,爾旋,我們把這件荒謬的事就此結束吧!陸小姐,」他轉向雅晴,下了結論︰「你回家吧!我們這幕戲不唱了!」
「慢一點!」爾旋挺身而出,站在他哥哥前面,簡潔而有力的說︰「我們這幕戲唱定了!」
「爾旋!」爾凱叫著。兩道濃眉擰在一塊兒。「你不要太天真,你知不知道,這件事很可能弄巧成拙?現在,女乃女乃最起碼認為桑桑還活著,如果她發現出來了一個冒牌貨,她也就會明白真相了!」「我知道。」爾旋鎮靜而肯定的說︰「雅晴不會讓我們失望!她不會穿幫的!你想想看,如果桑桑回來了,女乃女乃會樂成什麼樣子!我決定要讓這幕戲演下去!」
「老天!」爾凱惱怒的瞪著爾旋。「你能不能理智一點?她連彈吉他都不會!」
雅晴望著那怒目相對,各有主張的兩兄弟,愕然的回過頭來,困惑的問蘭姑︰「桑桑很會彈吉他嗎?」
「不止很會彈,」蘭姑幽幽的說︰「她彈得如行雲流水,簡直──太好了。她可以坐在花園里的梧桐樹下,一彈就兩三小時,彈得那麼美妙,有時,我覺得連小鳥兒都會停下來听她彈吉他。」雅晴呆住了。「呃,」她輕咳了一聲。「這麼說……我是根本不合格了?」
「本來就不怎麼合格。」桑爾凱悶聲低哼著。
雅晴深刻而古怪的看了桑爾凱一眼。
「學吉他要多久?」她問。
「別傻了!」桑爾凱說︰「要彈得像桑桑,除了苦練之外,還要天才,我看你一樣也沒有。何況,時間上也來不及,距離女乃女乃過壽,只有十天了,沒有人十天之內能練會吉他!」他抬頭看著爾旋。「你疏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!你應該在發現她的時候,就問她會不會彈吉他!」
「我沒有疏忽。」桑爾旋慢吞吞的說,他注視著桑爾凱,眼里閃著熱烈的光。「雅晴不需要會彈吉他,因為桑桑再也不彈吉他了!不但不彈吉他,她連見也不願意見吉他了!家里沒有吉他,她身邊也沒有吉他!她永遠也不肯去踫吉他!」
爾凱僵直的站著,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弟弟。
蘭姑的眼楮閃過一抹奇異的光彩,她的臉孔亮了,仰起臉,她激動的看著兄弟兩人,不住的點著頭︰
「是的,」她了解的說︰「桑桑再也不彈吉他了!」
爾凱看看爾旋,又看看蘭姑。
「你們──是什麼意思?」他不解的問。
「唉!」爾旋長嘆了一聲,盯著爾凱。「大哥,如果你能對桑桑的感情多了解一些,當初不要急急把她送到美國去,也不會造成那麼大的悲劇了!」
桑爾凱的臉色驀然變白,他逼視著爾旋,聲音變得僵硬、冷峻、而沙啞︰「你又在怪我嗎?你又在指責我嗎?你認為是我殺了桑桑嗎?你……」「爾凱!」蘭姑慌忙站起身來,攔在兩兄弟中間,她的手溫和的壓在爾凱的胳膊上。雅晴注意到,爾凱的身子有一陣輕微的痙攣。「爾凱,」蘭姑再叫了一聲,聲調慈祥而溫柔。「沒有人怪你,一切都是命。爾旋的意思只是說,我們可以給雅晴找個不彈吉他的理由。你總該記得,桑桑的吉他,是萬皓然教的吧?經過這樣一段變化,桑桑很可能不願再彈吉他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