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爾旋禮貌的站起身來,看著她坐下去。她把手袋拋在沙發中,雙手的肘部擱在桌面,用兩只手托著下巴,一瞬也不瞬盯著桑爾旋。他換了一身衣服,很隨便的一件紅色T恤,淺米色西裝褲,使他看來更年輕了。奇怪,他穿便裝和他穿西裝一樣挺拔。挺拔?她怔了怔,想起他剛剛站起身的那一剎那,她已經注意到他身材的挺拔了。
「還要牛排和牛尾湯嗎?」桑爾旋問,沒有寒暄,沒有驚奇,仿佛和她是多年老友似的,這又使她生氣,她閃動睫毛,轉了轉眼珠,隔壁桌上有個孤獨的女客,正在吃一盤海鮮盅。她來不及說話,桑爾旋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了,立即問︰
「要海鮮盅?」你反應太快了!你思想太敏捷了!你使人害怕!但是,你也是吸引人的!她想著,猶疑的看看桑爾旋,再看看那海鮮盅,不知道該點什麼。隔壁的女客發覺了他們的對白,她忽然抬頭對她一笑,熱心的說︰
「海鮮盅很好,又免掉了刀啊叉啊的麻煩。」
這倒是真的,她對那女客感激的一笑。你也孤獨嗎?她想,注意到那女客早已步入中年,微胖的身材,圓臉,慈祥的笑,高貴的風度,眼尾的皺紋……大約有四十多歲了。她想,有部電影叫《女人四十一枝花》,就專為你這種孤獨的中年女性拍的,不必急,說不定有天你會遇到一個愛你的二十歲小伙子!就像陸士達會踫到個二十歲的小女生似的,時代在變哪!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!
「喂,桑桑,」桑爾旋在喊了。「你到底要吃什麼?我發現你經常魂不守舍!」「答對了。」她說。「在學校里,老師們都叫我‘神游’小姐,我的思想專門雲游四海。」
「學校?」桑爾旋微微一愣。「我看不出你在什麼學校念書。」「畢業了。」她月兌口而出,已忘了要對這陌生人「防範」了。「去年就畢業了,你猜我學什麼?大眾傳播,正好是你那行,很巧吧?」「很巧。」他正色的點頭,濃濃的噴出一口煙。「遇到你就很巧。」她不笑了,靠進沙發里。她又開始生氣,告訴他這些干嘛?他又沒聘請你當職員,你就急不及待的要送上履歷表了?
「海鮮盅嗎?」他再問,耐心的。
她回過神來。「海鮮盅和咖啡。」「不要別的?」「我今天胃口不好。」她說。
「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。」他微笑了一下,為她點了海鮮盅和咖啡,他自己也點了同樣一份。
「你永遠點別人一樣的東西嗎?」她驚奇的問。
「不。我只是不想再為點菜花時間。」
「看樣子,你的時間還很寶貴嗎?」她嘲弄的問。
「是的。」哈!當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說他時間寶貴,她幾乎要嗤之以鼻了。掀了掀眉毛,她瞪視著面前這個男人,在煙霧後面,他的臉有些朦朧,他的眼楮深不可測,突然覺得這個人有些神秘,像個謎。他決不是個單純的「跟蹤者」,他有某種目的。或者,他已經知道她是陸士達的獨生女兒,而想綁架她。電影里常有這種故事。那麼,你就錯了!我爸現在巴不得有人綁架我,最好綁得遠遠的,免得礙他的事。
「你又在想什麼?」他問。
她一驚,不假思索的回答︰
「想你。」「哦?」他熄滅了煙蒂,海鮮盅來了。他一面吃,一面問︰「想我的什麼?」「你的目的。」他抬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,說︰
「我會告訴你我的目的,你先吃東西好嗎?」
她吃著海鮮盅,味道不壞,她轉頭對隔壁的「推薦者」笑了笑。那女客仍然孤獨的坐著。唉,孤獨!甭獨是人類最大的敵人,她希望自己四十歲的時候,不要一個人孤獨的坐在西餐廳里。「你有沒有精神集中的時候?」桑爾旋忽然問。
她瞪著他。「我沒有對你集中精神的必要。」她氣呼呼的。
「又生氣了?」「我生氣的時候表情豐富。」
他推開了食物,又燃起一支煙。他的神情忽然變得非常嚴肅,非常正經,非常凝重,他沉聲說︰
「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夠集中幾分鐘,因為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。」「噢!」她叫著。「你跟蹤了我半天,為了要告訴我一個故事?」「是的。」她歪著頭看他,被他的「嚴肅」震懾住了。突然,她覺得他並不是開玩笑,他不是那種游戲人生的人。他真有某種目的!她拂了拂額前飄落的一綹短發,推開了已吃完的海鮮盅。侍者送上了咖啡,她啜了一口,坐正身子,揚起睫毛,定定的望著桑爾旋,她一本正經的說︰
「開始吧!我在听。希望你的故事講得動人一點,否則我會打瞌睡。」他用雙手扶著咖啡杯,讓香煙在煙灰缸上空燒著。一縷裊裊的煙霧輕緩的向上升,擴散在那千盞小燈的星叢里。他望著她,眼底又閃爍著那兩簇幽柔的光芒,他的神色,在鄭重中帶著抹哀愁,儒雅中帶著股苦澀,在這表情下,他那孩子氣的臉就又變得成熟而深刻了。
第二章
「這是個大時代中的小筆事,我盡量把它說得簡短。」他開了口,聲音是不疾不徐的,從容不迫的。「有一個老太太,她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。當她的小女兒才一歲大,丈夫去世,她守了寡。她開始傾全力扶養她的五個兒女,讓孩子們慢慢長大。老大二十二歲那年,正是中日之戰如火如荼的時候,他從了軍,一年後死在戰場上。老二進了空軍,在一次戰役里機毀人亡。老三是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中投筆從戎的,其實那年他還只是個孩子,他失了蹤,有人說是死了,有人說是被日軍俘虜了,反正,他從沒有回來過。」
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,而且竟輕微的打了個冷戰,她覺得手臂上的皮膚在起著雞皮疙瘩,她用手輕輕的撫著胳臂,這餐廳中的冷氣好像太冷了。
「老太太幾年中失去三個兒子,她幾乎要瘋了,但是,中國女性的那種韌性和她自己的堅強迫使她不倒下去,何況,她還有個小兒子和稚齡的女兒。一九四九年,她帶著這僅有的一子一女來台灣。這個兒子終于在台灣成家立業,娶妻生子,他先後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,老太太總算有了孫子和孫女兒。這個兒子很爭氣,他創下了一份事業,成為商業界巨子,老太太認為她的晚年,總可以享享福了,誰知這兒子帶著太太去美國參加一項商業會議,飛機在從紐約飛阿拉巴馬的途中出事,據說是一只小麻雀飛進了引擎,整個飛機墜毀,全機沒有一個人生還。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後一個兒子。」
他停了停,把那冒著煙的煙蒂熄滅了,輕輕的啜了一口咖啡,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臉上,專注的盯著她的眼楮她深吸了一口氣,有種窒息似的感覺。
「老太太失去這最後一個兒子的時候,她的孫子們分別是十七歲和十六歲,孫女兒才只有十歲。她沒有被這個嚴重的打擊擊倒,要歸功于她那始終沒結婚的女兒,那女兒從小看多了死亡,看多了母親的眼淚和悲傷,發誓終身不婚,來陪伴她的母親。老太太又挺過去了,她要照料孫子們,還有那個又美麗又動人又活潑又任性的小孫女兒。一年年過去,孫子們也大了,老太太更老更老了,她生活的重心,逐漸落在那個小孫女的身上,小孫女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開心。兩個孫子長成後有了自己的事業,女孩子卻比較能夠依依膝下。但是,小女孩兒會變成少女,少女就會戀愛,這孫女兒的血統里有幾分野性,又有幾分柔性,她是個矛盾而熱情的女孩。十九歲那年她愛上一個男孩子,這戀愛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對,反正,這爆發了一場家庭的大戰。而這時候,這家庭中最有力量說話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長孫,他采取了隔離的手段,把這個戀愛戀昏了頭的妹妹送往美國去讀書,誰知這小妹妹一到美國就瘋了,她用刀切開了自己的手腕,等兩個哥哥得到消息趕到美國,只趕上幫她料理後事。」他住了口。盯著雅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