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驀的住了口,因為,她發現挺立在門口的,並不是來上班的阿巴桑,而是趙自耕!她用右手握著繃帶的頂端,整個人都呆住了。「佩吟,」他低喚了一聲,不知何故,整個心髒都在擂鼓似的跳動。他盯著她,她面色不好,憔悴而蒼白!眼神疲倦,眼楮周圍,有著淡淡的黑圈,難道,她也一夜沒有睡覺?他不自禁的望向她的手臂,那層層包扎的紗布引起了他的注意,怪不得這麼熱的天她總穿長袖襯衫,原來她受了傷!什麼傷?怎麼受的?他疑惑的看她,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。「讓我幫你系好嗎?」他柔聲問,注意到她單手包扎的狼狽了。
她沒說話,只被動的把繃帶遞給他。他為她扎緊,用分岔的兩端打上了結,她收回手去,默默的放下衣袖,扣上扣子,遮住了紗布。他們兩個都沒再說什麼,好像他是特地來為她包扎傷口似的。空氣僵了好一會兒,然後,他「鼓勇」說︰
「你早上有課嗎?」「是的。」「幾節課?」「四節。」「下午呢?」「沒有了。」「我送你去學校,好嗎?」他問。
她遲疑著。「我有些話必須要和你談,」他很快的說︰「我承認了你的看法,今天早上,我已經告訴了縴縴,她不必考大學了。」
「哦?」她的眼光閃亮了一下。有個微笑竟漾在她唇邊了。「你是來通知我,不必給縴縴補課了?」她問。
他怔了怔,老實說,他根本沒想到這問題。
「佩吟!佩吟!」韓永修在屋內喊︰「是阿巴桑來了嗎?」
佩吟一愣,喊了一句︰
「噢,不是的!」她看著趙自耕,一時間,不知道要不要請趙自耕進去坐坐,見見父親?但是,她想起家里的寒傖,想起母親可能衣衫不整的跑出來胡說八道,想起上課的時間快到了,又想起……有這份必要嗎?趙自耕,他只是來辭退一個家庭教師的!你不要胡思亂想吧!她用手掠了掠頭發,很快的說︰
「好吧,你送我去學校,我進去拿一下課本。」
她拿了課本,然後,她和他並坐在那部「賓士」車的後座了。這是種奇妙的感覺,平常老劉開車來接她上課,她總喜歡坐在前座,和老劉談談天,也看看車前的風景。現在,她坐在後座,趙自耕坐在她身邊,她不能不想起昨晚那一吻,忽然間,她就覺得局促、不安、惶惑、迷惘、而緊張起來。如果他提到昨晚,她要怎麼回答?她逃開了,像個受驚的小動物般逃開了。他一定以為她很驢,很笨,很不解風情?或者,他以為她是故作清高的?矯情的?
「你的手怎麼會弄傷了?」他忽然開了口,很溫柔,很關懷,卻完全沒有提到昨晚。
「哦,是媽媽。」她倉促的回答,幾乎沒有經過思想。「她打碎了熱水瓶,我又正好跌在熱水瓶的碎片上。」
「哦?」他緊盯著她,非常關心的。「很嚴重嗎?」
「縫了十一針。」她輕聲說︰「醫生說會留一條很難看的疤,因為……」她迎視他,在他那溫存的注視下,憐恤的注視下,幾乎是心疼的注視下融化了。「因為……」她吶吶的說著︰「我沒有好好休息,傷口……已經……已經發炎了。醫生說……醫生說……」她沒有說完她的話,因為他的頭俯了下來,蓋在她的唇上了。她又有那種暈眩而昏亂的感覺,她又不能呼吸了,不能思想了,不能移動了……她又在反應他,本能的反應他,她幾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,怦怦怦怦……的響著。他的頭抬起來了,他的眼楮亮晶晶的停駐在她臉上,他的手捧著她的臉龐,他用大拇指輕輕撫模著她的下巴。
「中午我來接你去吃午餐,」他說,聲調很溫柔,卻很肯定,習慣性的,有他那種半命令的語氣。「然後,我們去一家大醫院,好好的檢查一下你的傷口。」
她凝視他。他知道她無法抗拒他的!她想。他知道當他要一個女人的時候,這個女人就是他甕中之鱉了。他甚至不避諱老劉,而老劉也居然鎮靜如常,想來,他在車中吻女孩子,也是家常便飯了。她咬咬嘴唇,她很生氣,她生自己的氣,為什麼對他如此坦白?為什麼要說起受傷的真相?為什麼要博取他的同情?她有沒有要博取他的同情呢?是的,她內心深處有個小聲音在答覆著;是的,她是的。
車子停了,停在她的校門口。「就這麼說定了。」他說︰「你幾點鐘下課?」
「十二點。」她虛弱的回答。
「那麼,就十二點正,我的車子會停在這兒。」
哦,不行!她忽然想起虞頌超,頌超說好來接她的。說好陪她去換藥的……而且,你不要像個小傻瓜吧!你不要以為你是被王子看中的灰姑娘吧!你昨晚可以毅然逃開,今天卻要俯首稱臣了?「不行!」她說了,聲音冷冰冰的,空蕩蕩的。「中午我有約會。」「有約會?」他銳利的看她,不相信的。「什麼約會?」
他以為我在撒謊。她想。他以為我是沒有人要的。他以為我早已被男友遺棄,他以為我是個寂寞的老處女,他以為只要他一伸小指頭,我就會倒到他懷里去,他以為他魅力無邊,有錢,有勢,又是個美男子……
「他叫虞頌超!」她沖口而出,完全沒有理由要說得這麼詳細。「他在中台建築公司當工程師,是虞無咎的兒子……他會來接我,去吃飯,和──看醫生。」
他死命盯著她,他的眼神古怪。
「是嗎?」他哼著問。「虞無咎?我認識他,他的兒子好像只是個孩子。」「對你或者是,對我不是。」她挺直了背脊。「他大學都畢業了,受完軍訓了,他已經二十四歲了!」金盞花16/37
趙自耕狠狠的咬了一下牙,原來如此!敝不得她要逃開他,怪不得她要拒絕他!二十四歲,二十四歲距離他已經很遙遠,他剛好是二十四倒過來寫的年齡,四十二歲!你有什麼能力去和小伙子競爭?難道你還以為自己是翩翩美少年嗎?他一下子打開了車門。「那麼,再見!」他僵硬的說。聲音里,不由自主的帶著神氣呼呼的味道。她跨下了車子,回頭看了他一眼,似乎想說什麼,他砰然一聲,就重重的關上了車門。對老劉大聲的交代︰
「去辦公廳!」車子「呼」的一聲往前沖去,他下意識的再抬頭從車窗里向外望。她並沒有走進校門,站在那兒,她對他的車子若有所思的凝視著。她那瘦削的面龐,那修長的身子,那件淺黃格子布的襯衫,那隨風飄蕩的長發……她像他窗台上那盆裊裊婷婷的金盞花……車子開遠了,金盞花不見了。他咬緊牙關,靠進坐墊里。去他的金盞花!他憤憤的想。她沒有露露的明艷,沒有雲娥的嬌媚,更沒有琳達那種撩人的風韻……她瘦瘦干干的,既不美又不風流……他拍拍前座,大聲說︰
「不去辦公廳了,去蓮園!」
車子「呼」的一聲,急轉彎,轉了一個方向。
他仍然咬緊牙關,憤憤不平的想著;她只是個女教員,她自以為了不起!那麼高傲,那麼自信,那麼咄咄逼人!那麼不肯屈服,那麼帶著渾身的刺,去他的金盞花!她像一朵高砂薊!斑砂薊,這名字好像是縴縴告訴他的,一種全是針刺狀的花朵,只因為那花特別古怪,他才記住了這個古怪的名字。縴縴,他想起縴縴早上說的話了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