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時,就是這個韓姐姐解救了自己,她拿過作文本,提起筆來,只有三十分鐘,就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。如今,已不太記得那篇文章的內容,只記得韓佩吟引用了一首駱賓王的詩,其中有這樣幾句︰「……露重飛難進,風多響易沉,無人信高潔,誰
為表予心?」頌超自信全身沒有一個文學細胞,可是,很奇怪,他一直記住了這幾句詩。而且,還記得那篇文章竟被老師大為激賞,破了他生平的紀錄,給了他一個甲,還要他站起來朗誦給全班听。害他結結巴巴的念得亂七又八糟,只因為心中有愧。這件事有多少年了?九年了?那時,自己念初三,韓佩吟和二姐頌蘅念高一。現在,頌超面對著佩吟,又尷尬,又驚奇。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佩吟了,自從他去台南讀成大,又去受軍訓。姐姐們的同學原就太多,佩吟不是唯一的。他幾乎已經忘記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了。但是,如今重新面對佩吟,他仍然清晰的記起往日那個梳著學生頭,穿著中學制服,和自己親切談話的那個韓佩吟。只是,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,它使兩個姐姐從少女變成少婦,從虞家的人變成別家的人,使妹妹頌蕊從小女生變成大學生,從黃毛丫頭變成吸引人的少女。而韓佩吟呢?一時間,他有些恍惚,時間對虞家的人來說,像一把蘸著顏料的彩筆,不同的時間涂上不同的顏色,不管時光怎樣流逝,他們依然過得多采多姿。對韓佩吟來說,卻像一把雕刻刀,他可以看出那刀子怎樣深刻的在佩吟身上刻過,使她的眼楮深沉,使她的鼻梁挺直,使她的下巴瘦削,使她的嘴角堅毅……是的,那把刀子一定刻得很殘忍,可是,卻使韓佩吟從一個單純的女學生,變成了個耐人尋味的藝術品!
「老三!」頌蘅喊著︰「你怎麼了?發什麼呆?怎麼永遠愣頭愣腦的像個傻小子!」「我知道!」佩吟接了口,那略帶憂郁的嘴角浮起了一個諒解的微笑︰「他已經忘記我是誰了!頌蘅,你別為難他了,那個男孩子會記住姐姐的同學呢!」「噢!你錯了!」頌超沖口而出,走過去,他在她們旁邊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,他的眼光目不轉楮的停駐在佩吟的臉上。「我記得你,韓佩吟,你教過我作文;無人信高潔,誰為表予心?你看!我連你教我的詩都還記得!」
佩吟怔了怔。教他作文?好像有那麼回事,好遙遠好遙遠以前的事了!他看著面前這個大男孩子,嘴唇上面有沒剃干淨的胡子渣兒,額上有兩顆青春痘。短短的,參差不齊的頭發,大而明亮的眼楮,笑起來一股憨憨的勁兒。嚴格說起來,他不是什麼英俊瀟灑的小伙子,他的鼻子太大,嘴巴也大,身材夠高了,可是肩膀卻太寬了點,總使他帶著種「傻勁」,就像頌蘅說的,有股「傻小子」的味道。可是,他渾身上下,都充滿了生氣,充滿了活力,充滿了快樂,充滿了青春的氣息,這就使他那不怎麼漂亮的臉也變得充滿吸引力了。
「韓佩吟,」那傻小子連名帶姓的喊著,率直中帶著魯莽︰「你瞧,我兩個姐姐都結婚了,你是不是也結婚了?你的另一半呢?沒有一起來嗎?」「老三!」頌蘅喊著︰「你怎麼連名帶姓的亂叫,一點禮貌都沒有!你應該叫聲韓姐姐才對!」
「哎喲,少肉麻了!」頌超笑著喊︰「咱們家的稱呼一向亂七八糟,從小就沒姐姐弟弟那一套,我叫你還叫老二呢……」「所以沒禮貌!」頌萍接口︰「那天他居然沖著鵬遠叫黎大個兒!」黎鵬遠是頌萍的丈夫,確實是個大個兒。
「怎麼?叫黎大個兒還是尊稱呢!」頌超嚷著,忽然大發現似的四面找尋,「哎,真的,老大,你的那位黎大個兒怎麼沒來?你當心,上次我听到一些傳言,有關你那位黎公子的,說他在外面有那麼點花花草草的事兒……」
「嗯哼!」一聲重重的哼聲從頌超身後響了起來,頌超嚇了一跳,回頭一看,他的大姐夫黎鵬遠正站在他身後,帶著個似笑非笑的笑容,對他瞪著眼楮︰「好吧,老三,你順口造我謠吧!你姐姐可會認真的。你說過了沒關系,我晚上要跪算盤珠子!」「你從那兒冒出來的?嚇了我一跳!」頌超嘰咕著︰「造謠?」他低低自語︰「我可沒造謠,有人親眼看見你和那個外號叫小……」黎鵬遠伸手狠狠的在頌超胳膊上擰了一下,笑著對頌蘅頌萍姐妹倆說︰「還有什麼沒辦的事要我辦的,你們趁早交代,喜事、喜酒、禮堂,都沒問題,喜帖也都寄出了……」
「咦,可奇怪了,」頌萍說,瞅著黎大個兒直點頭︰「你怎麼變得這麼熱心起來了?想要轉移話題嗎?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嗎?用不著老三說,我也听說了……」「別听頌超亂蓋!」頌蘅的未婚夫──何子堅,也不知從那兒鑽出來了,急于要幫黎鵬遠解圍。「他說的是綽號叫小狐狸的那個電影明星胡美柔,那天我也在,為了幫小李的忙,小李要找胡美柔拍戲,我和小李一塊兒去談,在喜來登酒店的咖啡廳踫到了鵬遠,大家就一起坐了坐……」
「哦,」這下子,輪到頌蘅接口了,她的眼珠轉了轉,盯著何子堅。「你別為了幫黎鵬遠掩飾,就露了自己的馬腳,我還不知道,你居然認識大明星胡美柔。你倒跟我說說清楚,這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的事兒?」
「哈哈!」頌蕊在一邊拊掌大樂。「兩位姐夫,你們可有罪好受了!」「子堅,」鵬遠故意苦著臉,拍了拍何子堅的肩膀︰「他們虞家姐妹,是出了名的難纏,我已經‘一失足成千古恨’,當初年幼無知,誤入歧途,才走上了結婚禮壇。你呀,還有一個星期才結婚,我看,趁早懸崖勒馬,回頭是岸。否則,受罪的日子可長著呢!」「不行不行,」何子堅慌忙搖頭。「我是下定決心,義無反顧!」「什麼叫義無反顧?」頌蕊問︰「不要亂用成語!」
「我才沒亂用成語,」何子堅轉向頌蕊︰「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你二姐結婚?」「為什麼?」頌蕊天真的抬起眉毛。
「是因為──」何子堅拉長了聲音,慢吞吞的說︰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?」「啊炳!」頌超頭一個大笑起來。「真悲壯啊,何子堅!」他唱了起來︰「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結婚兮不復還!」
「該死!」頌蘅又笑又罵。
黎鵬遠笑彎了腰,一面笑著,一面不知不覺的移到頌萍身邊,悄悄的挽住了她。頌萍也笑,笑得僕在黎鵬遠的懷里,顯然,她已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忘了。
第二章
一時間,滿屋子里的人都在笑,連那躲在門背後偷听的女佣春梅也在笑,端著點心出來待客的虞太太也在笑,剛從樓上走下來的虞無咎──頌萍姐弟的父親──也在笑。歡愉的氣息充塞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。佩吟悄悄的望著虞家姐妹,奇怪他們家中怎麼容得下這麼多歡樂。連她們選擇的丈夫,都具有高度的幽默感。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家,臥病在床的母親,白發蒼蒼的老父,少年夭折的弟弟……唉!天下有那麼多不同的家庭,為什麼她家就該獨獨承受人生的至悲和愁慘?她想得出了神了,想得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了……直到頌萍的母親虞太太叫了她一聲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