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這一段復元期中,初蕾雖然不多問什麼,但是,念隻卻已經把這兩個多月來的變化和發展,簡單扼要的告訴初蕾了。她故意說得輕描淡寫,初蕾卻听得很專心。
「你知道嗎?我見過了杜慕裳。」念隻一邊幫初蕾調牛女乃,一邊說。因為初蕾已經在痊愈期中,那特別護士王小姐早就辭退了。「不是我去見她的,是她來看我,那時,你還在昏迷中。」初蕾不語,只用關懷的眸子看著母親。
「杜慕裳給我的印象,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,我原以為她是個妖媚的女人,誰知一見面,才知道她淡雅宜人而落落大方。那時,你病得很重,我也萬念俱灰,我告訴她,我同意離婚,成全他們了。那知,我話才出口,她就哭了,她說如果她曾有獨佔你爸爸的心,她就死無葬身之地。她請求我原諒,表示即將離去……」她試了試牛女乃的溫度,送到初蕾面前。初蕾半坐在床上,接過了牛女乃,慢慢的啜著。念隻笑了笑。「奇怪,我當時就原諒了她。不止原諒了她,我看她大月復便便,身材臃腫,我忽然了解了一件事,當你深愛一個男人的時候,你會犧牲自己。我從沒有為你犧牲父親太多,你爸爸有一部份話是對的,我在某些方面,是把自己維持得太好了。我以我的方式來愛你爸爸,但是,這是不夠的……套一句你的話,初蕾,你爸爸是一條鯨魚。我,雖然不至于是沙漠,卻也僅僅只是個小池塘而已。當鯨魚在水塘里干渴了二十二年以後,你怎能不允許它游向海洋?」
初蕾感動的看著母親,不自覺的伸出手去,握住了母親的手。念隻又對她笑了笑,這笑容竟有些羞澀。
「很不可解的一件事發生了,我不恨她,不怨她,當時,就有種奇怪的友誼,在我們之間產生了。我們談了一會兒,無法得到結論。當晚,你爸爸回來,我告訴他,我已見過慕裳,而且同意離婚了。」初蕾不自覺的蹙了一下眉,雙手捧住了牛女乃杯,彷佛要從杯子里尋求溫暖似的。「你爸爸楞了,立刻,他抱住了我,一疊連聲的對我喊出幾千幾萬個‘不’字!他說︰二十幾年的婚姻生活,既無法一刀斬斷,失而復得的女兒,會成為我們永久的聯系!他說他不要離婚了。我問他又如何處置慕裳?他呆了很久,只對我說了一句話;‘薄命憐她甘作妾!’于是,我哭了,你爸爸也流淚了。」她停了停,凝視著初蕾,半晌,才又說下去︰「或者,這個世界和法律,甚至世俗的觀念,都不允許一個男人同時有兩個女人,但是,仔細想想看,在這社會上,幾個男人是真正只有一個女人的?我為什麼該恨慕裳呢?只因為她和我有共同的鑒賞力,我們愛了同一個男人!許多觀念,都是人為的。古時候,一個男人三妻四妾,往往深閨中也一團和氣,我既然生來不是海洋,總應該有容忍海洋的氣度。」她又停了停,對初蕾溫和的微笑著。「或者,我和你父親間的問題並沒有解決,或者,還會有意外的變化,我不知道,但是,目前,我過得很心安理得,所以,希望你也能了解,能接受它。」初蕾放下了牛女乃杯,她深深的望著母親,然後,用胳膊緊擁著念隻的脖子,她低低的說︰
「媽媽,我愛你!」然後,她們之間,就不再談起慕裳了。
有一天,初蕾淡淡的問了句︰
「雨婷怎樣了?」「她嗎?」念隻微笑著。「你把她治好了!」
「我把她治好了?」初蕾愕然的。
「據說,她在你面前暈倒,你給了她一頓狠狠的痛罵,又說她有心理變態,精神分裂癥什麼的。她這一生,從沒有人敢正面對她說這種話,你這一罵,反而把她罵醒了。她現在正努力在改變自己,勤練鋼琴和聲樂,預備暑假里去考音樂專科學校。」「哦!」初蕾怔了怔。「致中跟她還是很好吧?」她淡淡的問。「听說很好。梁家——經過這次大事,都很受影響,致中也成熟多了,不再那麼跋扈了。我想——他終于可以穩定下來了,何況,雨婷對于他,是千依百順,言听計從的,雨婷是他需要的典型。」初蕾默然片刻,低聲自語了一句︰
「她是他的海洋。」「你說什麼?」念隻沒听清楚。
「沒什麼。」初蕾疲倦的躺了下來。輕嘆了一聲。「這下,是各得其所了,只除了……」她又嘆了口氣,闔上了眼楮不再說話了。四月底,天氣熱了,太陽整日絢爛的照射著。初蕾已恢復了大半,她可以下床行動,也常到花園里曬曬太陽。當她還沒有去看致文之前,致秀卻先來看她了。
那是一個下午,她坐在花園里,正對著滿園的春色發呆。自從病後,初蕾就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,她安靜,不說話,不笑,常常獨自一坐好幾小時,只是默默的沉思。致秀的來訪,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意外和震動。
「致秀,致秀,」她抓著致秀的手,熱烈的搖撼著。「我以為你不要理我了,我以為你們全家都跟我生氣了!我……我……我闖了這樣一個滔天大禍!」
致秀這才驚覺到,他們統統忽略了一件事,誰也沒有告訴過她,梁家對于這件事的反應。原來,她除了哀傷致文的病體之外,還在自責自恨,自怨自艾中。
「初蕾,你怎麼想的?」致秀拉了一張椅子,坐在初蕾身邊,熱情的、激動的說︰「我們沒有任何人怪你,爸爸說得好,一切都是命中注定!這事怎能怪你呢?又不是你拉著大哥跳河的,是他自己往下跳的!」
「還是怪我!都怪我!全怪我!」初蕾叫了起來︰「致秀,你不知道,我打電話叫他來,我拉著他去杜家,我對他又吼又叫……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他,如果我不拉他去杜家,如果我不神經發作去跳河……哦!」她用手抱著頭。「人生最悲哀的事,就是你做一件事的時候,永遠不會料到這事的後果!」
「你不要自怨自艾吧,你不要傷心吧!」致秀含淚說︰「夏伯伯每天在給大哥治療,說不定有一天,他又會清醒過來,說不定,他又會好起來!」初蕾把頭埋在膝上,她默然不語。因為,她深深明白,這「有一天」是多麼渺茫,多麼不可信賴的。她不用問父親,每天,她只看父親回家的臉色,就知道一切答案了。夏寒山從梁家回來後的臉色,是一天比一天難看,一天比一天蕭索了。
「初蕾,」致秀伸手拍拍她的肩。「我今天來看你,除了叫你好好養病以外,我還給你帶了兩件東西來!」
「什麼東西?」初蕾從膝上抬起頭來。
「我們今天整理了大哥的房間……」致秀說,眼神黯淡而淒楚,聲音里忽然充滿了哽塞。「我在他的抽屜里,發現了兩件東西,我想,你會對它有興趣。」
她從口袋里,掏出了一張折疊著的信箋,遞給初蕾,初蕾接了過來,打開那信箋,她驚愕的發現,這是一封信,一封只寫了一半的信,她一看到那熟悉的飄逸的字跡時,她的心就怦然而動了。她貪婪的、飛快的去閱讀那內容︰
「初蕾︰
我終于提筆寫這封信給你,因為,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你,離開台北,離開我生長二十七年的家庭,遠到異域去了。這一去,不知道再相逢何日?因此,多少我藏在內心的話,多少我無從傾吐的話,我都決心一吐為快了。記得第一次見你,你才讀大一,頭發短短的,像個小男生。你在我家客廳里,和我賭背唐詩,賭念《長恨歌》,賭背《琶琵行》,你朗朗成誦,笑語如珠,天真爛漫,而又嬌艷逗人。從那一日起,我就知道我完了,知道我被捕捉了,知道命中注定,你會成為我生命的主宰!可是,你的心里並沒有我。致中爽朗熱情,豪放不羈,瀟灑如原野上奔馳的野馬!他吸引你,你吸引他,我眼看你們一步步走向戀愛的路。我想,我生來的缺點,就在于缺乏主動,我無法和我自己的弟弟來爭奪你!但是,天知道!有一段日子我痛苦得快發瘋。我躲避到山上,無法忘記你。我走到郊外,無法忘記你。我埋頭在論文中,仍然無法忘記你!我吃飯,你出現在飯碗中;我喝水,你出現在茶杯里;我憑欄,你出現在月色下;我倚窗,你出現在黎明里……為你,我捱過許許多多長夜,為你,我忍受過許許多多痛苦……哎,現在寫這些,不知你看了,會不會嘲笑我?或者,我不會有勇氣把這封信投郵,那麼你就永遠看不到它了。我想,我又在做一件傻事,我實在不該寫這封信,我只是要發泄,要痛痛快快的發泄一下!記得你第一次在雨果,告訴我你是一條鯨魚的事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