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知道雨婷的媽媽是誰?她就是夏伯伯的情婦!」
「你怎麼知道!少胡說!」她叱罵著致中。
「不信?不信你去問小方!不止是夏伯伯的好情婦,她還要給他生兒育女呢!」小方證實了這件事。
她現在听著初蕾談她爸爸,用崇拜的語氣談她爸爸,她忽然感到,初蕾生活在一個完全虛偽的世界里,而自己還懵然無知,于是,她就輕吁了口氣。
「怎麼?擔心了?」初蕾問,以為致秀是因她的警告而嘆息。她伸手拍拍致秀的肩。「不過,別煩惱,忙也有忙的好處,可以免得他走私啊!」致秀緊蹙一下眉頭,順手摘下一枝杜鵑葉子,她掩飾的把杜鵑送到唇邊去輕嗅著,忽然大發現似的說︰
「嗨,有花苞了!」「是該有花苞了呀!」初蕾說,「你不記得,每年都是放寒假的時候,杜鵑就開了。台灣的杜鵑花,開得特別早!」
「哦。」致秀望著初蕾,若有所思。她的心神在飄蕩著,今天捉初蕾,原有一項特別用意,上次是石榴花初開,這次是杜鵑花初開……到底面前這朵「初蕾」啊,會「花落誰家」呢?
「你今天是怎麼了?」初蕾推了她一把。「你眼巴巴的拖我到這兒來,是為了談杜鵑花嗎?你為什麼東張西望,魂不守舍的?喂,」她微笑的說︰「你沒和小方吵架吧?如果小方欺侮你,你告訴我,我叫我爸爸整他!」
「沒有,沒有。」致秀慌忙說︰「我和小方很好。我找你,是要告訴你一件事。」「什麼事?」「我媽很想你,我爸也記掛你,還有——我大哥要我問候你!」初蕾的臉孔一下子就變白了。
「你沒有提你二哥,」她冷冰冰的接口︰「我們不必逃避去談他,我猜,他一定過得很快活,很充實,而且,有了——
新的女朋友了吧?」致秀的臉漲紅了,她深深的盯著初蕾。
「你還——愛他?」她悄悄的問。
「我愛他?」初蕾的眼楮里冒著火。「我恨他,恨死了他,恨透了他!我想,我從沒有愛過他!」
致秀側著頭打量她,似乎想看透她。
「初蕾,」她柔聲說,伸手親切的握住了初蕾的手。「我們不要談二哥,好不好?你知道他就是這種個性,誰踫到他誰倒楣,他沒有責任感,沒有耐性,沒有溫柔體貼……他就是大哥說的,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……」她深思的住了口,忽然問︰「你知不知道,大哥和二哥打過兩次架,大哥都打輸了。」
「兩次?」初蕾有點發呆。
「第一次,大哥的下巴打破了,第二次,嘴唇打裂了。他就是這樣,從小沒跟人打過架,不像二哥,是打架的好手。唉!」她嘆口氣︰「大哥走了之後,我一定會非常非常想他。」
「走了之後?」初蕾猛吃了一驚︰「你大哥要走到什麼地方去?」「你不知道嗎?」致秀驚訝的。「大哥沒告訴過你?」
「我有——很久沒見到你大哥了。」初蕾含糊的說,掩飾不住眼底的關切。「他要到那兒去?又要上山嗎?他不是已經寫好了論文,馬上就要升等了嗎?」
「不是上山,」致秀滿臉悵然之色。「他要走得很遠很遠,而且,三五年之內都不可能回來……他要出國了!到美國去!」
「出國?」初蕾像挨了一棍,腦子里轟然一響,心情就完全紊亂了。「他出國做什麼?他是學中國文學的,國外沒有他進修的機會,他去做什麼?」
「去一家美國大學教中文。」致秀說︰「那大學兩年前就來台灣找人,大哥的教授推薦了他,可是,他不肯去,寧願在國內當助教、講師,慢慢往上爬。他說與其出去教外國人,不如在國內教中國人。但,今年,他忽然改變了主意,他決定應聘去當助教了。」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初蕾呆站在那兒,手扶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樹,整個心思都亂得一塌糊涂。「可是,他的個性並不適合出國啊!」她喃喃的說,自己並不太明白在說些什麼。「他太詩意,太謙和,太熱情,太文雅……他是個典型的中國人,他……他……他到國外會吃苦,他會很寂莫,他……他……他是屬于中國的,屬于半古典的中國,他……他的才氣呢?他那樣才氣縱橫,出了國,他再也英雄無用武之地了。哦,」她大夢初醒似的望著致秀,急切而熱烈的說︰「你要勸他!致秀,你要勸他三思而後行!」
致秀眼中忽然有了霧氣。她唇邊浮起一絲含蓄的、深沉的微笑。然後,她輕輕掙月兌了初蕾的掌握,低低的說︰
「你自己跟他說,好不好?」
說完,她的身子就往後直退開去。在初蕾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,致文已經從那棵大紅豆樹後面轉了出來,站在初蕾面前了。初蕾大驚失色,原來他一直躲在這兒!她猛悟到自己對他的評論都給他听到了,她反身就想跑,致文往前一跨,立即攔在她前面,他誠摯的嘆了口氣,急急的說︰
「並不是安心要偷听你們談話,致秀說你今天考完,要我來這兒跟你辭個行,總算大家在一起玩了這麼多年。我來的時候,正好你們在談我,我就……」
「辭行?」初蕾驚呼著,再也听不見其他的話,也沒注意到致秀已經悄悄的溜了。她的眼楮睜得好大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。「難道,你的行期已經定了?」
「是的。二月初就要走,美國那方面,希望我能趕上春季班。」「哦!」她呼出一口氣來,默默的低下頭去,望著腳下的落葉。突然間,就覺得落寞極了,蕭索極了,蒼涼極了。她不自覺的喃喃自語︰「怪不得前人說,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。這樣……忽然的,大家說散就散了!」
他直挺挺的站在她面前,距離她不到一尺,他低頭注視著她,眼底,那種令她心跳的光芒又在閃爍。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肩,忽然低沉而沙啞的說了兩個字︰
「留我!」「什麼?」她不懂的問,心髒怦怦跳動。
「留我!」他再重復了一次,眼中的火焰燃燒得更熾烈了。「只要你說一句,要我留下來,我就不走!」
她瞪著他,微張著嘴,一語不發。半晌,他們就這樣對視著。然後,她輕輕用舌尖潤了潤嘴唇︰
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她啞聲問。
他迎視著她的目光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︰
「走,為你走。留,為你留。」
她立即閉上了眼楮。再張開眼楮的時候,她滿眼眶全是淚水,她努力不讓那淚珠掉下來,努力透過淚霧去看他,努力想維持一個冷靜的笑容……,但是,她全失敗了,淚珠滾了下來,她看不清他,她也笑不出來。一陣寒風掠過,紅豆樹上灑下一大堆細碎的黃葉,落了她一頭一身。她微微縮了縮脖子,似乎不勝寒瑟。她低語說︰
「帶我走,我不想在校園里哭。」
他沒有忽略她的寒瑟,解下自己的外衣,披在她肩上,一句話也沒說,他就擁著她走出了學校。
半小時以後,他們已經置身在一個溫暖的咖啡館里。雨果!很久很久以前,他曾在這兒听她訴說鯨魚和沙漠的故事。現在,她縮在牆角,握著他遞給她的熱咖啡。她凝視著他,她的神情,比那個晚上更茫然失措。
「你知道,」她費力的,掙扎的說︰「你沒有義務為致中來還債!」她啜了一口咖啡,把杯子放在桌上。
他拚命的搖頭。「我不懂你為什麼這樣想?」他說。他的眼楮在燈光下閃亮,他伸過手去,抓住了她的手。「謝謝你剛剛在校園里說的那幾句話,沒有那幾句話,我也不敢對你說,我以為,你心里從沒有想到過我!」她的臉緋紅。「怎麼會沒有想到過你?」她逃避的說︰「我早就說過,你是個好哥哥!」好哥哥?又是「哥哥」?僅僅是「哥哥」?他抽了一口冷氣。「不是哥哥!」他忽然爆發了,忍無可忍了,他堅定的,有力的,沖口而出的說︰「哥哥不能愛你,哥哥不能娶你!扮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!所以,決不是哥哥!以後,再也別說我是你的哥哥!」她愕然抬頭,定定的看著他。天哪!她的心為什麼狂跳?天哪!她的頭為什麼昏沉?天哪!她的眼前為什麼充滿閃亮的光點?天哪!她的耳邊為什麼響起如夢的音樂?……她有好一段時間都不能呼吸,然後,她就大大的喘了口氣,喃喃的說︰「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。你馬上要出國了,離愁使你昏頭昏腦……」「胡說!」他輕叱著,眼楮更深幽了,更明亮了。「我知道我在說什麼,知道我在做什麼,我在做一件我早就該做的事……我在……請求你嫁給我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