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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顆紅豆 第24頁

作者︰瓊瑤

他放棄了,住了口,呆呆的看著她那兩片嘴唇不停的蠕動,呆呆的听著那嘰哩咕嚕的背誦。她成了獨自表演,但她並不停止,聲音已經快到讓你捉不住她的音浪,一會兒的時間,她喘口氣,已念到「鴛鴦瓦冷霜華重,翡翠衾寒誰與共,悠悠生死別經年,魂魄不曾來入夢……」然後,她停了口,亮晶晶的眼珠烏溜溜的轉動,環顧著滿屋子都听呆了的人們。接著,她就一下子大笑了起來,笑得滾倒在沙發里,笑得喘不過氣來,笑得抱住致秀又搖又搓又揉,笑得捧住了自己的肚子,笑得那滿頭短發拂在面頰上……她邊笑邊說︰

「你們上了我的當,我那里背得出來,除了第一段以外,下面的只陸續記得幾個句子,我嘰哩咕嚕,含含糊糊的念,你們也听不清楚,我踫到我會的句子,我就大聲念出來,不會的我就念︰南無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大慈大悲,大慈大悲阿彌陀佛……你們居然一個也沒听出來,哈哈哈!炳哈哈……」她笑得那麼得意,那麼狂放,那麼淘氣,那麼毫無保留。使滿屋子的人都跟著笑了。好不容易,她笑停了,卻忽然臉色一正,對他說︰「我們重新來過,這次我賴皮,算打成平手。現在,我們來背《琵琶行》吧!」「可以。」他得了一次教訓,學了一次乖。「你先背,我們一個背完,一個再背。要咬字清楚,計時來算,致秀管計時!」

她瞪了他幾秒鐘,然後,她整整衣裳,板著臉孔,在沙發上「正襟危坐」。臉色嚴肅而鄭重,端莊而文雅,她開始清清楚楚的,一字不苟念了起來︰

「潯陽江頭夜送客,楓葉荻花秋瑟瑟……」她一口氣念到最後的「座中泣下誰最多,江州司馬青衫濕!」居然一字不錯,弄得滿屋子的人都瞠目結舌,甘拜下風。

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?三年多了!時間過得真快,那時,她還在念大一,剛剛從高中畢業,清新灑月兌,稚氣未除。也就是那天,背詩的那天,他就深深的體會到了,這個女孩注定要在他生命里扮演主角!是的,她確實在他生命里成了主角,他卻在她生命里成了配角!只因為,另有人搶先佔據了主角的位置——他的弟弟,梁致中。

致中,這名字掠過他的心頭,帶來一抹酸澀的痛楚,他下意識的看看手表,已經深夜十一點多了。致中還沒有回家,這些日子來,致中似乎都忙得很,每晚都要深更半夜才回來。他正流連何方?和初蕾鬧得那樣決裂,他好像並不煩惱。致文咬了咬牙。他在一種近乎苦痛的憤怒中體會著;致中對初蕾的熱度已經過去了。就像他以往對所交過的女友一樣,他的熱度只能維持三分鐘。初蕾,她所擁有的三分鐘已經期滿了。為什麼初蕾會選擇致中?為什麼自己會成為配角?「哥哥」,是的,哥哥!她只把他當哥哥,一個訴苦的對象,一個談話的對象,卻不是戀愛的對象!他惱怒而煩躁的深吸了口煙,耳畔又響起她對他怒吼著的話︰

「滾出去!梁致文!我恨你!我恨你!恨你們兄弟兩個!」

他咬緊了煙蒂,牙齒深陷進了煙頭的濾嘴里。心底有一陣痙攣的抽痛,痛得他不自覺的從齒縫中向里面吸氣。為什麼?他惱怒的自問著︰為什麼要那樣魯莽?為什麼要破壞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?為什麼要失去她的敬愛?可是……他閉上眼楮,回憶著她唇邊的溫存,她那輕顫的身軀,她那炙熱的嘴唇,她身上那甜蜜的醉人的馨香……他猛然從床上坐起來,雖然是冬天,卻覺得背脊上冒出一陣冷汗。梁致文,你不能再想,你根本無權去想!

他踉蹌著走下床來,踉蹌著沖向了洗手間,他把腦袋放在水龍頭下面,給自己淋了一頭一臉的冷水。然後,他沖回房里,沖到書桌前面,必須找點事情做一做!必須!他找來一塊木頭,又找來一把雕刻刀,開始毫無意識的去刻那木塊,他削下一片木頭,再削第二片,再削第三片……當他發現自己正莫名其妙的把一塊木頭完全削成了碎片時,他終于廢然的拋下了刀子。把所有的碎片都丟進了字紙簍,他靠進椅子里,伸手到口袋中去拿香煙,口袋的底層,有顆小小的東西在滾動,他下意識的模了出來,是那顆紅豆!攤開手心,他瞪視著那滴溜滾圓,光可鑒人的紅豆。相思子?為什麼紅豆要叫相思子?他又依稀記得那個下午,在初蕾的校園里,他拾起了一個豆莢,也種下了一段相思。一顆紅豆,怎生禁受?他又想起初蕾那天真的神態,挑著眉毛說︰

「改天,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,一顆紅豆!」

版訴她這故事?怎樣告訴她?不不,這是個永無結果的故事,一個無頭無尾的故事。永遠無法告訴她的故事。他站起身來,走到窗邊,把窗子打開,他拿起那顆紅豆,就要往窗外扔,忽然,他的手又停住了,腦中閃過古人的一闋紅豆詞,其中有這麼兩句︰

「泥里休拋取,怕它生作相思樹!」

罷了!罷了!罷了!他把那顆紅豆又揣回口袋里,重重的坐回到書桌前面。沉思良久,他抽出一疊信箋,拿起筆,在上面胡亂的寫著︰

「算來一顆紅豆,能有相思幾斗?

欲舍又難拋,听盡雨殘更漏!

只是一顆紅豆,帶來濃情如酒,

欲舍又難拋,愁腸怎生禁受?

為何一顆紅豆,讓人思前想後,

欲舍又難拋,拚卻此生消瘦!

唯有一顆紅豆,滴溜清圓如舊,

欲舍又難拋,此情問君知否?」

寫完,他念了念。罷了!罷了!無聊透了!他把整迭信箋往抽屜中一塞,站起身來,他滿屋子兜著圈子。自己覺得,像個被繭所包圍的昆蟲,四壁都是堅韌難破的牆壁,怎麼沖刺都無法沖出去。他倚窗而立,外面在下著小雨,淅淅瀝瀝的。他驚覺的想起,台北的雨季又來了。去年雨季來臨的時候,天寒地凍,他曾和初蕾、致秀、趙震亞、致中大家圍爐吃火鍋,吃得每個人都唏哩呼嚕的。曾幾何時,趙震亞跟致秀吹了,半路殺進一個小方。初蕾呢?初蕾和致中急遽的相戀,又急遽的鬧翻,像孩子們在扮家家酒。怎麼?僅僅一年之間,已經景物依舊,而人事全非!

大門在響,致中終于回來了!他听到致中月兌靴子的聲音,關大門的聲音,嘴里哼著歌的聲音……該死!他還哼歌呢!他輕松得很,快樂得很呢!致文跳起來,打開房門,一下子就攔在致中面前︰「進來談談好不好?」致中用戒備的眼神看他︰

「我累得不得了,我馬上就要睡了。」

他把致中拉進了房間,關上房門,他定定的看著致中。致中穿著件牛仔布的夾克,肩上,頭發上,都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。他那健康的臉龐,被風吹紅了,眼楮仍然神采奕奕。眉間眼底,看不出有絲毫的煩惱,絲毫的不安,或絲毫的相思之情。致文深吸口氣,怒火從他心頭升起,很快的向他四肢擴散。「你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他沉聲問。

致中月兌下了手套,握在手中,他無聊的用手套拍打著身邊的椅背,眼楮避免去和致文接觸,他掉頭望著桌上的台燈。

「怎麼?」他沒好氣的說︰「爸爸都不管我,你來管我?」

「不是管你,」他忍耐的咬咬牙。「只想知道你去了那兒?玩到這麼晚?」「在一個朋友家打橋牌,行了嗎?」致中說︰「沒殺人放火,也沒做壞事,行了嗎?」致文緊緊的瞪著他。「你還是沒有去看初蕾?」他問︰「連個電話都沒打給她?你預備——就這樣不了了之了,是不是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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