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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顆紅豆 第15頁

作者︰瓊瑤

「哦,爸!」她有些心虛似的說︰「你怎麼還站在這兒,不上去再睡一下?」夏寒山深深的凝視她,慈祥的說︰

「過來!初蕾。」她走近到父親身邊,夏寒山用手扶住她的肩膀,仔細的看她,溫和的、慢慢的說︰

「你不快樂嗎?」「哦,爸爸!」她低喊了一聲,顯然,剛剛她和致文的談話,父親已經听得清清楚楚。「我是有些煩惱,但是並不嚴重。」

「是嗎?」夏寒山柔聲問,用手托起初蕾的下巴。「我以為,你和梁家兩兄弟間的關系,已經很明朗了。」

「是很明朗呀!」初蕾紅著臉說。

「那麼,你說說看,怎麼個明朗法?」

初蕾怔了怔,她凝視著父親,夏寒山那對親切的眼眼帶著多麼深刻的、解人的智慧!

「致中是我的好朋友,」她輕哼著說︰「致文是我的好哥哥。」「朋友與哥哥的分別是什麼?」夏寒山追問。

「朋友——」她拉長了聲音,深思著。「朋友可以陪我瘋,陪我玩,陪我笑鬧。哥哥呢?哥哥可以听我說心事,和我聊天,安慰我。朋友,你要小心的去維持友誼,哥哥呢——」她停了停。「你就是和他發了脾氣,他還是你的哥哥!」

夏寒山皺起了眉頭。「你不跟我分析還好,」他說︰「你這樣一分析,我是更糊涂了!初蕾,」他直視著她,坦率的問︰「我們別兜圈子,你老實告訴我吧,他們兩個之中,是誰在和你談戀愛?這整個暑假,你似乎都和致中在一起?」

她點點頭,輕顰著眉梢。

「那麼,是致中了?」她再點點頭。眉毛鎖得更緊了。

他審視著她。「那麼,為什麼不快樂?」

「哦,爸爸呀!」她在他的追問下不安了,煩惱了,困惑了。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無助與無奈。「你告訴我,戀愛是件快樂的事嗎?是應該很快樂的嗎?」

一句話把夏寒山給問住了。他側頭沉思,深吸了口煙,他沉吟的說︰「愛情里有苦有甜,有煩惱,也有狂歡……」

她的眉頭一松,笑了。

「那麼,我是很正常的了!」她收住了笑,想了想,不自禁的搖搖頭,那股憂郁的神氣就又飛上她的眉梢,她嘆了口氣,走過去坐在沙發里,用手捧住了頭。「哦,我不正常,我完全不正常!」她申吟著說︰「我煩透了!煩透了!爸,你知道我的問題出在什麼地方?我是一條鯨魚!」

「你是什麼?」夏寒山挑起了眉毛。「一條鯨魚?」

「是呀!」初蕾一本正經的板著臉,苦惱的說︰「一條好大好大的鯨魚。」夏寒山抬頭看她,她蜷在沙發中,穿了件紅藍相間的條紋睡袍,整個人縮在那兒,看來又嬌小,又玲瓏。

「你怎麼會是鯨魚?」他失笑的說︰「你看去倒像條熱帶魚!」初蕾望著父親,心想,父親準不了解「鯨魚」的比喻。她正想要解釋,身邊的電話鈴又驀的狂鳴,嚇了她好大的一跳。寒山瞪著她,低低的說︰「接電話吧!大概是‘朋友’打來的了!」

她驚跳,臉色發白了。伸出手去,她很不得已的拿起听筒,送到耳邊去。「喂,」她戰戰兢兢的說︰「那一位?」

「請問,夏寒山醫生在家嗎?」是個女人!很熟悉的聲調,軟軟柔柔的。初蕾心中一寬,立即把听筒舉起來,對著寒山喊︰「爸,是你的電話!」她用手捂著听筒,淘氣的伸伸舌頭。「是個女人,聲音好好听,爸,你在外面,沒有藏著個‘午妻’吧?」這次,輪到夏寒山變色了。他走過去,接過听筒,對初蕾瞪了瞪眼匯「還不上樓去換衣服,你不是馬上要出門嗎?」

一句話提醒了初蕾,她轉過身子,飛快的沖上樓去了。

寒山握著听筒,慕裳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,帶著濃重的、祈諒的意味,她急促的說︰

「對不起,寒山。我迫不得已要打到你家里來,雨婷又發作了!」「怎麼發作了?」「她又暈倒了,口吐白沫,樣子可怕極了!」她帶著哭音說︰「請你趕快來,好不好?」

「有沒有原因?」她頓了頓。「為了你!」她顫聲說。

「為了我?」他驚跳。「你快來吧,來了再談,好嗎?」

「我馬上來!」要掛斷電話,回身往樓上走,這才看到,念隻不知何時已經起床了,不知何時已站在樓梯口上了。她斜倚著欄桿,居高臨下的望著他,安安靜靜的,臉上毫無表情。他心虛的看她,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,體會了多少。可是,她那樣穩定,那樣沉著,他完全看不透她。

「有事要出去?」她問。聲音很平和。

「是的,有個急診。」「我叫阿芳給你弄早餐!」

「不用了!」他倉促的說︰「我不吃了!」

他沖進臥室,盥洗更衣。幾分鐘後,他已經駕著自己那輛道奇,往水源路的方向駛去。

杜慕裳的家是幢四樓公寓,她住在頂樓,房子在水源路上,傍著淡水河。夏寒山覺得這一區有些偏僻,但是,慕裳住邊了,她喜歡憑窗看淡水河的夜景,看中正橋上的燈光,看河面上反射的月色。許多晚上,他也和她一起欣賞過那河邊的夜,也曾和她漫步在那長堤上,吹過那河邊的晚風。時間久了,他就能深深體會她為什麼愛這條路了,在台北,你很難找到比這一區更具特色,更有情調的住宅區。

早晨的這一區還是很熱鬧,學生已經成群結隊去上課,從中和鄉到台北的車輛川流不息,他駛上水源路,可以看見中正橋上車子在大排長龍。他停在慕裳的公寓門口,下了車,他提著醫藥箱,直奔上四樓。

慕裳正開著門在等他。

他走進客廳,第一句話就問︰

「醒過來沒有?」她搖頭,眼里有淚痕。

他凝視她,皺起眉頭。

「你又哭過了。」他說,語氣里有微微的責備。

「對不起。」她說,把頭轉開。「我們去看她吧!」寒山和慕裳走進了雨婷的臥室,雨婷正仰躺在地毯上,顯然她暈倒後,慕裳就沒有移動過她。寒山走到她身邊,俯身去查看她的呼吸,翻開她的眼皮,去看她的瞳仁。然後,他把她從地毯上抱起來,平放在床上。

「怎樣?」慕裳擔憂的問。

「她真的暈倒了,」寒山說︰「你別慌,我給她打一針,她很快就會醒過來。拿條冷毛巾給我!」

慕裳把毛巾遞給他,他用毛巾壓在她額上,打開醫藥箱,他取出針藥和針筒,給她注射。慕裳呆呆的站在一邊,看他那熟練而穩定的動作,看他那鎮靜而從容的神情,她又體會到他帶來的那種安定和力量。她靜靜的望著他,崇拜而依賴的望著他。一管針藥還沒注射完,雨婷已經清醒了過來。她在枕上轉動著頭,她的眼皮在眨動,然後,她的眼楮睜開了。她看到寒山,眉頭倏然緊蹙,她抽動手臂,想掙月兌他的注射,她啞聲說︰「我不要你來救我!」寒山心中有點明白,壓住了她的胳膊,他強迫的把那管針藥注射了進去,抽去針頭,他用藥棉在她手腕上揉著,一面鎮靜的問︰「說說看,你為什麼反對我?」

「你是個偽君子!」她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顫抖著,她的聲音雖然低弱,卻相當清晰。「你利用給我看病的機會,來追求我的母親!」

他緊盯著她。「是的,」他說,語氣穩定而低沉︰「我在追求你的母親,因為她是個非常可愛的女人。我必須謝謝你生病,給了我認識你母親的機會!」她立即把頭轉向床里面,閉上了眼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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