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寒山站在那兒,他靜靜的望著她,靜靜的听著她激動的、帶淚的責備。他沒有為自己辯護,也沒為自己解釋,當慕裳說他「無能」的時候,他只輕微的悸動了一下。然後,他慢慢的走到咖啡桌邊,把攤在桌上的病情資料,和X光照片收進醫藥箱里去。慕裳喊完了,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語氣嚇住了,她呆坐在那兒,呆望著他收拾東西,眼看他把每一樣東西都收進箱子里,眼看他把醫藥箱合了起來,眼看他拎起箱子,眼看他走向門口……她爆發的大叫了一聲︰
「你要到那里去?」
他站住了,回過頭來,他的眼神溫柔而同情,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火氣,卻充塞著一種深切的關懷與憐恤,他低沉的說︰「放心,我會治好她!」
她陡然間崩潰了。她奔向了他,站在他面前,大大的眼楮里,盛滿了悲涼與無助,盛滿了祈求與歉意,她蠕動著嘴唇,申吟般的低語︰「我昏了,我不知道在說些什麼!」
他注視著那茫然失措的臉,憂患、寂寞、孤獨、無助、祈諒、哀懇……都明寫在那張臉上。他又感到那種強烈吸引他的力量,不可抗拒般的力量。然後,他不知不覺的放下了醫藥箱,不知不覺的伸出手去,不知不覺的把她拉進了懷里,不知不覺的擁住了她,又不知不覺的把嘴唇蓋在她的唇上。
片刻,他抬起頭來,她的眼楮水汪汪的閃著光。她顯然有些迷惑,有些驚悸,像冬眠的昆蟲突然被春風吹醒,似乎不知道該如何來迎接這新的世界。可是,嶄新的,春的氣息,已竄入到她生命的底層,掀攘起一陣無法平息的漣漪。她喘息的,惶惑的凝視著他,低問了一句︰
「為什麼這樣做?」「不知道。」他答得坦率,似乎和她同樣惶惑。「很久以來,就想這樣做。」「為什麼?」她固執的問。
「你像被冰凍著的春天。」他低語。
冰凍著的春天,驟然間,這句相當抽象的話卻一直打入她的心靈深處,這才醒悟自己虛擲了多少歲月!她揚著睫毛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個男人,不,這個醫生,他不止在醫治病患,他也想挽住春天?忽然間,她有種朝聖者經過長途跋涉,終于走到聖廟前的感覺;只想倒下來,倒下來什麼都不顧。因為,聖廟在那兒,她的神狄蒼諛嵌???納竦可以為她遮蔽一切苦難,帶來早已絕緣的幸福和春天!
她低下頭,把前額靠在他的肩上,那是個寬闊的肩頭。他的手仍然環抱著她的腰。「請你──治好她。」她低語。
「不止治好她,也要治好你。」他也低語。
「治好我?」「她病在要獨佔你,你病在要被獨佔。人生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因果關系,一個願打,一個願挨。你給了她太多的注意力,如果要治她,先要治你。假若你不那麼注意雨婷,你會發現這世界上除了雨婷之外,還有很多其他的事物。對雨婷而言,也是一樣,她不能終身仰賴母親,她還有一段很漫長的人生。」「很漫長的人生?」她玩味著這幾個字,欣喜的感覺隨著這幾個字,流進了她的血液,而在她周身循環著。很漫長的人生,她不會死,她不會死,她要活到一百歲!抬起頭來,她注視著他那男性的、充滿了溫柔與力量的臉,誰說他僅僅是個醫生而不是上帝?誰說的?
她更緊的靠緊了他,心中充塞的,並非單純的男女之情,更多的,是屬于信徒對神的奉獻、仰賴,與崇拜。
第四章
夏季來臨的時候,陽光更加燦爛了,幾乎天天都是大晴天,校園里,杜鵑花剛剛凋零,茉莉花的香味就浮蕩在空氣中了。這天早上,夏初蕾在校園的一角,發現一棵少見的石榴樹,居然在樹上找到一朵早開的榴花,她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,拉著梁致秀來欣賞,高興得手舞足蹈。致秀看她那種神采飛揚的樣子,看她那嫣紅的面頰,和那對使無數男同學傾倒的眼楮,心里就不能不微微驚嘆。從小,自己也被親友們贊美;「是個美人胎子」。可是,站在初蕾面前,她仍然自嘆不如。倒不完全是長相問題,除了長相之外,初蕾的一顰一笑,一舉手一投足之間,就有那樣一種說不出的韻味。無論多夸張的動作,到了她身上都變成了自然。怪不得自己那兩個傻哥哥,見了她就都失去了常態!
「致秀,」初蕾喊著︰「我從不知道石榴花的顏色會這麼艷,難怪古人會說,‘五月榴花紅似火’了!」
「你知道這朵石榴花像什麼?」致秀問。
「像什麼?」「像你的名字。夏天初生的蓓蕾。」
「噢!」初蕾會過意來,笑得更加開朗了。「真的!夏初蕾,確實有些像。致秀,你這人還相當聰明。」
「夠資格當你的小泵子吧?」致秀笑嘻嘻的問。
「小泵子?」初蕾一時腦筋轉不過來。「什麼叫小泵子?……啊呀,哎呀!」她想明白了,大叫︰「你這鬼丫頭嘴里就沒好話!」「沒好話嗎?」致秀靈活的眼珠在她臉上轉了一圈。「我覺得,這是句再好也沒有的話了。從大一起,我剛認識你,我就對自己說,這個夏初蕾啊,應該當我的嫂嫂,要不然,我那麼熱心把你往我家里拉啊?那麼熱心安排郊游啊?一會兒爬山,一會兒游水,一會兒吃烤肉……」
「好哇!原來你跟我好,是有目的的!你這人真真真……真真……」她一連說了五個「真」,卻真不下去了,跺了一下腳,她說︰「實在氣人,偏偏我爸爸媽媽只生我一個,假若我也有哥哥就好了。喂,」她驀然轉變了話題。「你知道我爸為什麼給我取名字叫初蕾?」
「為什麼?」「爸爸喜歡小孩,他說想生半打,我是第一個,就取名叫初蕾,他預備第二個叫再蕾,第三個叫三蕾,第四個叫四蕾……就這麼一路蕾下去!」
「如果生了男孩子也蕾下去呀?」
「不,生了男孩子,就把蕾字上面的草頭去掉,用打雷的雷字。」「想得很好,不過,如果生到第十一個,取名叫夏十一蕾,生到第十二個,叫夏十二蕾,搞不好再有夏十三蕾,夏十八蕾……」「胡說!」夏初蕾笑彎了腰。「又不是生小豬,那有這樣子生法的!」「那可說不定,我家隔壁的阿巴桑就生了十一個孩子。」致秀說,把話題扯了回來。「你爸愛孩子,怎麼就生了你一個呢?」
「我媽不肯要啊!她生我是難產,差點死掉,她嚇壞了,爸爸也嚇壞了。而且,我媽愛漂亮,她說生了我,腰粗了兩□,再也不要孩子了。我爸爸愛我媽媽,媽說不要就不要,于是,我這個初蕾,也就成了唯一蕾了。」
「你媽是很漂亮,」致秀說︰「跟你站在一起,就像姐妹一樣。我媽就不行了,好像比你媽老了一輩似的。不過,生活環境不同,我爸當了一輩子公務員,家里很苦,又有三個孩子……」「所以,我媽說女人不能生太多孩子啊!」
「你可別說這話!」致秀笑著說︰「如果我媽不生三個生到我,我就不會跟你同學,如果我不跟你同學,你嫁給誰去?」
「你在說些什麼鬼話呀?」初蕾叫。「你以為我嫁不出去,一定要嫁到你家嗎?」「我沒說呀!」致秀賴皮的。「你別小看我兩個哥哥,女孩子倒追他們的多得很呢!我大哥在大學讀書的時候,有個女同學暗戀他,為他中途輟學去當了修女!我二哥讀高二的時候,就有女孩子寫情書給他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