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凌晨。天色才只有些兒蒙蒙亮。可是,夏初蕾早就醒了。用手枕著頭,她微揚著睫毛,半虛眯著眼楮,注視著那深紅色的窗簾,逐漸被黎明的晨曦染成亮麗的鮮紅。她心里正模糊的想著許多事情,這些事情像一些發亮的光點,閃耀在她面前。也像旭日初升的天空,是彩色繽紛而絢爛迷人的。這些事情使她那年輕的胸懷被漲得滿滿的,使她無法熟睡,無法鎮靜。即使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兒,她也能感到血液中蠢蠢欲動的歡愉,正像波潮般起伏不定。
今天有約會。今天要和梁家兄妹出游,還有趙震亞那傻小子!想起趙震亞她就想笑,頭大,肩膀寬,外表就像只虎頭狗。偏偏梁致中就喜歡他,說他夠漂亮,有男兒氣概,「聰明不外露」。當然不外露啦,她就看不出他絲毫的聰明樣兒。梁致中,梁致中,梁致中……梁致中是個吊兒郎當的渾小子,趙震亞是個傻里傻氣的傻小子!那麼,梁致文呢?不,梁致文不能稱為「小子」,梁致文是個不折不扣的謙謙君子,他和梁致中簡直不像一個娘胎里出來的,致中粗獷豪邁,致文儒雅謙和。他們兄弟二人,倒真是各有所長!如果把兩個人「都來打破,用水調和」,變成一個,準是「標準型」。
想到這兒,她不自禁的就笑了起來,她自己的笑聲把她自己驚動了,這才覺得手臂被腦袋壓得發麻。抽出手臂,她看了看表,怎麼?居然還不到六點!時間過得可真緩慢,翻了一個身,她拉起棉被,裹著身子,現在不能起床,現在還太早,如果起了床,又該被父親笑話,說她是「夜貓子投胎」的「瘋丫頭」了。閉上眼楮,她正想再睡一會兒,驀然間,樓下客廳里的電話鈴響了起來,清脆的鈴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。她猛的就從床上直跳起來,直覺的感到,準是梁家兄弟打來找她的!翻身下床,她連拖鞋也來不及穿,就直沖到門口,打開房門,光著腳丫子連蹦帶跳的跑下樓梯,嘴里不由自主的嘰哩咕嚕著︰
「就是媽不好,所有的臥室里都不許裝分機,什麼怪規矩,害人听個電話這麼麻煩!」
沖進客廳,電話鈴已經響了十幾響了,抓起听筒,她氣喘吁吁的嚷︰「喂!那一位?」「喂!」對方細聲細氣的,居然是個女人!「請問……」怯怯的語氣中,卻夾帶著某種急迫和焦灼。「是不是夏公館?」
「是呀!」夏初蕾皺皺眉,心里有些犯嘀咕,再看看表,才五點五十分!什麼冒失鬼這麼早打電話來?
「對不起,」對方歉然的說,聲音柔柔的,輕輕的,低沉而富磁性,說不出來的悅耳和動人。「我請夏大夫听電話,夏……夏寒山醫生。」「噢!」夏初蕾望望樓梯,這麼早,叫醒父親听電話豈不殘忍?昨晚醫院又有急診,已經弄得三更半夜才回家。「他還在睡覺,你過兩小時再打來好嗎?」她干脆的說,立即想掛斷電話。「喂喂,」對方急了,聲音竟微微發顫︰「對不起,抱歉極了,但是,我有急事找他,我姓杜……」
「你是他的病人嗎?」「不,不是我,是我的女兒。請你……請你讓夏大夫听電話好嗎?」對方的聲音里已充滿了焦灼。
哦,原來是她的小孩害了急病,天下的母親都一個樣子!夏初蕾的同情心已掩蓋了她的不滿和不快。
「好的,杜太太,我去叫他。」她迅速的說。「你等一等!」
把听筒放在桌上,她敏捷而輕快的奔上樓梯,直奔父母的臥房,也沒敲門,她就扭開門鈕,一面推門進去,一面大聲的嚷嚷著︰「爸,有個杜太太要你听電話,說她的小孩得了急病,你……」她的聲音陡的停了,因為,她一眼看到,父親正擁抱著母親呢!案親的頭和母親的緊偎在一起。天哪!原來到他們那個年紀,照樣親熱得厲害呢!她不敢細看,慌忙退出室外,砰然一聲關上門,在門外直著喉嚨喊︰
「你們親熱完了叫我一聲!」
念隻推開了她的丈夫,從床上坐了起來,望著夏寒山,輕蹙著眉梢,微帶著不滿和尷尬,她低低的說︰
「跟你說不要鬧,不要鬧,你就是不听!你看,給她撞到了,多沒意思!」「女兒撞到父母親親熱,並沒有什麼可羞的!」夏寒山說,有些蕭索,有些落寞,有些失望。他下意識的打量著念隻,奇怪結婚了二十余年,她每日清晨,仍然新鮮得像剛擠出來的牛女乃。四十歲了,她依舊美麗。成熟,恬靜,而美麗。有某種心痛的感覺,從他內心深處劃過去,他瞅著她,不自禁的問了一句︰「你知道我們有多久沒有親熱過了?」
「你忙嘛!」念隻逃避似的說︰「你整天忙著看病出診,不到三更半夜,不會回家,回了家,又累得什麼似的……」
「這麼說,還是我冷落了你?」寒山微憋著氣問。
「怎麼了?」念隻注視著他。「你不是存心要找麻煩吧?老夫老妻了,難道你……」她的話被門外初蕾的大叫大嚷聲打斷了︰
「喂喂,你們還要親熱多久?那個姓杜的女人說啊,她的女兒快死了!」姓杜的女人?夏寒山忽然像被蜜蜂刺了一下似的,他微微一跳,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。他站起身來,披上晨褸,打開了房門,他在女兒那銳利而調侃的注視下,走出了房間。初蕾笑吟吟的望著他,眼珠骨溜溜的打著轉。
「對不起,爸。」初蕾笑得調皮。「不是我要打斷你們,是那個姓杜的女人!」姓杜的女人!不知怎的,夏寒山心中一凜,臉色就莫名其妙的變色了。他迅速的走下樓梯,幾乎想逃避初蕾的眼光。他走到茶幾邊,拿起听筒。
初蕾的心在歡唱,撞見父母親的親熱鏡頭使她開心,尤其在這個早晨,在她胸懷中充滿閃耀的光點的這個時候,父母的恩愛似乎也是光點中的一點;大大的一點。她嘴中輕哼著歌,繞到夏寒山的背後,她注視著父親的背影。四十五歲的夏寒山仍然維持著挺拔的身材,他沒發胖,腰桿挺得很直,背脊的弧線相當「標準」,他真帥!初蕾想著,他看起來永遠只像三十歲,他沒有年輕人的輕浮,也沒有中年人的老成。他風趣,幽默,而善解人意。她歡唱的心里充塞著那麼多的熱情,使她忘形的從背後抱住案親的腰,把面頰貼在夏寒山那寬闊的背脊上。夏寒山正對著听筒說話︰
「又暈倒了?……嗯,受了刺激的原因。你不要太嚴重……好,我懂了。你把我上次開的藥先給她吃……不,我恐怕不能趕來……我認為……好,好,我想實在沒必要小題大作……好吧,我等下來看看……」
初蕾听著父親的聲音,那聲音從胸腔深處發出來,像空谷中的回音在震響。終于,夏寒山掛斷了電話,拍了拍初蕾緊抱在自己腰上的手。「初蕾,」夏寒山的聲音里洋溢著寵愛︰「你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吧?」「嗯,」初蕾打鼻子里哼著︰「你的意思是說,我不該再像小女圭女圭一樣黏著你了。」「原來你知道我的意思。」夏寒山失笑的說。
初蕾仍然緊抱著寒山的腰,身子打了個轉,從父親背後繞到了他的前面,她個子不矮,只因為寒山太高,她就顯得怪嬌小的,她仰著臉兒,笑吟吟的望著他,彷佛在欣賞一件有趣的藝術品。「爸,你違背了諾言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