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然采芹曾要去學校找你,是我嚴辭阻止了。因為,當時我被我所看到的景象,和采芹的存在嚇呆了,我只想趕快離開,讓你不要發現我來過。既然你如此處心積慮的隱瞞我,你和采芹同居的事實,那麼,你必然對我另有交代。我是從你那小綁樓里逃走了。我想,我當時是下意識的期待你的‘另一交代’。你既然和她同居一年多之久,而不談婚姻,你當然是另有打算了。我直接乘火車回到了家里,然後,我開始思想,開始回憶,從你童年和采芹的點點滴滴,想到我這次和采芹的‘意外見面’。你相信嗎?書培,我想得越多,想得越久,我就對采芹的同情越深,好感越重。前天早晨,我們只匆匆的交談了數語,我沒見過比她更敏感而聰明的女孩,她立即發現了我對你的失望,對這整個事件的失望(不可否認,它當時對我像個致命的打擊)。她那樣迫切的急于安慰我,甚至一再表示她和你只是‘暫時同居關系’,你的真正女友是蘇燕青。而當我對你的成就懷疑時,她又那樣滿臉發光的贊揚你、談你、說你。你的畫,你的設計,你的文學編撰工作……她把你說得像個世界上唯一僅有的天才。哦,書培,在那一剎那間,我就了解了一件事,她對你的愛決不亞于我對你的,雖然這兩種愛的性質不同。甚至于,她給我一種感覺,她比我更愛你。我愛你,因為你是我的兒子,她愛你,因為你是你。我愛你,還想佔有你,她愛你,連‘佔有’的念頭都‘不敢’有。因為,她自覺她是那麼渺小,渺小得像只螞蟻,像一粒細沙,那一只螞蟻或細沙可以‘佔有’‘世界’呢!
書培,如果當時我不能體會,我現在已經完全體會了。我幾乎不太能了解你怎會變成她的‘世界’?但是,我想,在她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,你就已經是她的‘世界’了。
不可否認,我一直是個思想保守、生活拘謹、道德觀念深重的老人,我固執而嚴肅。對采芹,我從頭就不贊成,我不喜歡她的家庭,不喜歡她的父母,不喜歡她的哥哥,也不喜歡她那段‘歷史’!你是對的,你寧可躲在台北,而不讓我知道采芹的存在,你知道這樣會給我太大的打擊。哦,書培,你這樣‘孝順’我,你預備以後把采芹怎麼辦?當你必須面對我的時候,你是不是就準備犧牲采芹了?你是不是真狠得下心來打破她整個的世界?你有沒有認真衡量過,她在你的生命里,到底有多少比重?如果你沒有衡量過,我卻衡量過了。我看到了那張畫像,你給她畫的像,她站在彩霞滿天的窗前,渾身沐浴在金色的陽光里……發光的不是天空,而是采芹!書培,我知道了。如果她不是你的‘世界’,她起碼也是你的‘陽光’了。這兩天來,我在和我自己‘交戰’,不知道我該對這件事采取怎樣的態度?但是,我不想還好,我越想就越憤怒。對你的憤怒,對我自己的憤怒。書培,我怎麼會把你教育成這種典型?你簡直把你的父親看成沒有靈性、不懂愛情的老頑固!你居然不敢面對我,說一句︰‘我愛采芹,我要采芹,你同意,我娶她!你不同意,我也娶她!’書培,你好沒個性,好沒骨氣。我真不懂采芹怎麼會愛你?可是,兒子呵,我真謝謝你沒有這樣做,如果你真敢這樣做,你就失去你的父親了。你也了解這一點的,是不是?你知道我就是那樣一個老頑固的,是不是?所以,你寧可獨自一個人在矛盾和苦惱中去煎熬了?你既無法拋下采芹,你又無法拋下老父。孩子,你豈不太苦?豈不太苦?
你該謝謝采芹的。短短半小時的會面,她征服了我。天知道,我仍然不喜歡她的家庭、父母、哥哥……可是,如果今年暑假,你不把她帶到我面前來,你不和她好好的完成‘佳禮’,我是不會原諒你的!永遠不會原諒你的!信已經寫得太長了,我不再多說了。如果你還
有什麼不了解的地方,去問采芹吧!
祝健康
案字
又及︰采芹和我談到那張畫像里的彩霞,她曾說,那是黃昏的彩霞,因為黃昏後就是黑夜。請代我轉告她,黃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樣的。反正,那是你們的‘彩霞’。對一對真心相愛、終身相守的情侶來說,不但要共有‘朝朝’,而且要共有‘暮暮’!」
書培一口氣念完了這封信,忽然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水,他把頭埋在膝上,讓淚水一直涌出來。心里的濃霧卻在慢慢的散開,散開,散開……這就是原因了!原來父親來過了!這就是那個早晨所發生的事;先是自己留了那張混帳條子給她,然後父親來了。于是,他的壓力,父親的壓力,殷振揚的壓力……他們合力把她逼走了!這就是燕青所說的壓力了!這就是了!他舉起那封信,忽然把自己的嘴唇緊壓在那信箋上。爸爸啊!你不是老頑固,你不是!你不是!你比我更懂‘愛情」啊!你在半小時里已經體會出采芹對我的愛,我卻在十幾年的相處後還不了解!懊死的喬書培!你既不如父親,你也不如燕青,他們都知道采芹不會移情別戀,只有你這個荒唐的白痴,才會認為她會舍你而去!
可是,采芹在哪兒?采芹在哪兒?采芹在哪兒?
抓起了那封信,跳起身子,他沖出了房門。找采芹去!找采芹去!找采芹去!他全心靈、全意志、全思想、全感情都在吶喊著︰找采芹去!
第三十章
采芹在醫院里已經躺了四天了。
這是第四個晚上了,關若飛在病床前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,一面打量那躺在床上,毫無生氣的采芹。鹽水針已經停止注射了,但是,采芹的臉色仍然和被單的顏色一樣白。在那床頭櫃上,晚上送來的食物盤,依然一動也沒動。采芹的眼楮睜著,迷迷蒙蒙的看著窗子,她似乎在想著什麼,在沉思著什麼,或在回憶著什麼。總之,她心中有兩扇門,關若飛幾乎可以看到,那兩扇門正緊緊的關閉著,不讓外界任何的力量闖進去。終于,關若飛停止了踱步,他一下子就停在采芹面前,直瞪著采芹,他下決心的開了口︰
「采芹,你听我說!」采芹受驚的把眼光從窗玻璃上收回來,落在他臉上,她眼底有著疑惑和詢問的神色。
「你在醫院已經躺了四天了!」他說,「你是不是一輩子預備在醫院里躺下去了?」采芹閃動著睫毛,嘴唇輕輕翕動了一下,吐出了幾個模糊的字︰「我會好起來。」「你會好起來?」關若飛吼著,他忽然冒火了,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,他直瞪著她,生氣的、大聲的說︰「你怎麼樣好起來?你什麼都不吃!自從進醫院,你就靠生理食鹽水和葡萄糖在維持著!看看你的手腕,」他捋起她的衣袖,注視著那瘦削的胳膊,整個胳膊上都又青又紫,遍是針孔︰「醫生說,已經沒有位置可以再注射了。你為什麼不吃東西?你安心要自殺是不是?我真……」他咬牙切齒︰「我真窩囊透了!我真想把你丟在這里,再也不要管你了!」
她凝視著他,烏黑的眼珠里有著真誠的歉意。
「對不起,關若飛。」她溫柔的低語。「我知道我對不起你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