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嗯哼!」陳樵重重的咳了一聲。「何雯,你吃瓜子好嗎?」
喬書培從窗邊折過來了,他看著何雯笑。
「你又在為藥房西施抱不平了?其實,你罵小趙也罵得過份了一點,你不了解真正的情形。他們根本就不該在一起的,一個錯誤的開始,不一定要有一個錯誤的結合,對不對?」
「你又知道了?」何雯問。
「我知道。」蘇燕青也走了過來,席地而坐,她嗑著瓜子,那兩排牙齒又白又細巧,她的手指秀麗而修長,小指上戴著個瓖小碎鑽的戒指,是個S字母。「小趙跟我很詳細的談過,他倒是有意要娶藥房西施的,但是,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。看電視,一個要看台語連續劇,一個要看檀島警騎,看電影,一個要看淚的小花,一個要看狂沙十萬里,看小說,一個要看文藝,一個要看武俠……這都還沒關系,最主要的,小趙的朋友她插不進去,她的朋友小趙插不進去……」
「而且!」喬書培接口︰「那藥房西施對藝術實在是一竅不通,小趙幫她畫的像,她說沒有照片好看!」
「哈!」陳樵忍不住大笑了起來,邊笑邊說︰「還有件絕事呢,有次小趙畫了一張人像,完全用黃顏色油彩畫的,那藥房西施看了半天,對小趙一本正經的說︰‘看樣子是黃膽病!’」
「哈哈!」何雯大笑了起來。蘇燕青也大笑起來,喬書培和陳樵也笑個不停。一時間,滿屋子都是笑聲,滿屋子都是歡愉。采芹听著他們笑,看著他們那一團歡樂和融洽的樣子,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多余,覺得自己完全不屬于這個團體。她不知道小趙是誰,她也不知道藥房西施是誰。她悄悄的站起來,想起廚房里正在炖的肉了,再看看室內的客人,看樣子他們會留在這兒吃晚飯,看樣子得去準備點菜……她輕悄的離開了客廳,溜進廚房。這次,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離開,他們正談得興高采烈。采芹在廚房內,把所有能夠做的菜都搬了出來,洗著、切著、煮著、炖著,一面側耳傾听著客廳里的笑語喧嘩。這屋子很小,廚房和客廳又相連著,他們的談話都清清楚楚的傳了進來。小趙和藥房西施的故事過去了,他們又談起校中一位教授和某女學生的「師生戀」,然後,是位害癌癥的同學的募捐問題,然後,是中文系與外文系學生的出路問題……由這個問題,演變成何雯和蘇燕青的一次「中國文學」與「西洋文學」的激烈爭執。外文系的何雯搬出了莎士比亞、拉馬丁、但丁、愛倫坡……以及一些采芹根本听不懂的名字和名詞。中文系的蘇燕青把蘇軾、杜甫、白居易及冷門的袁去華、範大成、賀鑄、李之儀的詞倒背如流。采芹以一種驚奇的感覺去听蘇燕青談詩詞,只因為她自己也死K過一陣中國文學,而自認還稍有所得。但是當她听到蘇燕青所談的,才驚覺到自己的蒙昧與無知。尤其,在蘇燕青談到她也熟悉的那首「明月幾時有?把酒問青天」的時候。
「模仿文學是自古就有的,人有模仿的本能,所以並沒什麼不好。蘇軾的一首︰‘我欲乘風歸去,唯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,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?’就被人模仿爛了。魯直有過句子︰‘我欲穿花尋路,直入白雲深處,浩氣展虹?。直恐花深里,紅露濕人衣。’簡直就是套用蘇軾的模子……」
「這句子套得並不好,」是喬書培在插嘴。「套得好的,還是後來的‘我欲騎鯨歸去,只恐神仙官府,嫌我醉時真。笑拍群仙手,幾度夢中身!’還有點瀟灑的韻味,至于‘穿花尋路’畢竟太風花雪月了一些。怎樣也趕不上原有的‘我欲乘風歸去’的豪邁!」「噢,」蘇燕青由衷的感嘆著︰「畫畫的,你幾時又去研究起蘇軾來了?」「哦,」喬書培答得直截了當︰「作詩的,我這是前天從你老爸的文學評論里讀來的,我現買現賣,你用不著大驚小敝!」
「現買現賣?」蘇燕青著嘴。「現買現賣也要有底子啊!敝不得爸爸把你當寶貝!」「啊炳!」陳樵笑拍著手,幾杯啤酒喝下來,他就有些輕狂放蕩,得意忘形起來︰「你們一個唱,一個和,一個夸,一個贊,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!」「陳樵!」蘇燕青叫著︰「你胡說八道些什麼?你拿我尋開心沒關系,可別忘了,我們這只黃鼠狼已經不是流浪一匹狼了,人家可有太太的……」
「太太?」陳樵直著喉嚨說︰「喜酒還沒喝,怎麼就有……」「陳樵!」這次,是何雯在喊了,即時阻止了陳樵下面的話。「你這人原來喝啤酒也會喝醉,真是怪事!」
「才不怪呢,說來說去都是你不好!」陳樵說。
「怎麼是我不好?」何雯希奇的問。
「就因為你在我面前,我才這麼容易醉,別說喝啤酒,就是喝白開水也會醉!」「好啊!」蘇燕青大樂。笑得格格格的,一邊笑,一邊似乎在推揉著何雯。「為這幾句話,你該請客吧,何雯!否則,我到全校宣揚去……」「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!」何雯喊著。
「我是狗嘴,你是象嘴,」陳樵在裝瘋賣傻︰「讓我看看你的象牙在那兒?啊呀,糟糕!」他大驚小敝的叫起來。「喬書培,你們說,兩只象怎麼接吻?豈不是鼻子踫鼻子,牙齒踫牙齒?」大家哄然大笑了起來,滿屋子都被笑聲充滿了。采芹把要炒的菜一盤盤的炒好,把電鍋里的飯也煮好,把湯也炖好,看了看手表,五點半了。她必須飛快的化妝,飛快的換衣服,飛快的去上班了。她在臥室里化好了妝,穿上一件淡紫色蓬蓬袖的紗襯衫,一件深紫色的長裙,長發中分,披在肩上。她盈盈然的走了出來,站在「客廳」里︰「書培,」她溫柔的說︰「晚飯我都做好了,在廚房桌子上,你們餓了的時候就吃吧。我不陪你們了,我要趕去上班。」
陳樵瞪著她,眼楮都亮了,他響響的吹了聲口哨。
「哇!」他坦率的叫著︰「喬書培,怪不得你為她神魂顛倒,她美得像朵彩霞!」蘇燕青也目不轉楮的看著她。
「上班?」她懷疑的問︰「怎麼晚上上班?」
她準以為我是個舞女!采芹想著,臉上就淡淡的浮起一抹紅暈。她還沒說話,喬書培走了過來,把手溫和的壓在她肩上,從背後輕輕的攬住了她,低聲說︰
「不能請一天假嗎?一定要去嗎?」
她回頭看他,仔細的、深深的看他,似乎想看進他內心深處去。「你真要我留下來?」她悄聲低問︰「假若──我留下來對你很重要,我就去打個電話請假,或者──關若飛可以代我表演。」「關若飛?」喬書培怔了怔︰「誰是關若飛?」
「另外那個彈電子琴的人啊!」
「女孩子叫這種名字,真怪。」
「他不是女孩子,他是男的。」
「也有男人彈電子琴?」
「當然,這不是女孩子的專業啊。關若飛是第一流的,他每天要跑三個地方呢!」她凝視他,再一次問︰「真要我留下來嗎?」
他想了想,終于搖了搖頭,放開了她。
「算了,你去吧!」她暗中咬緊了牙,心底,像海浪似的卷起一陣失意的波濤。留我,書培!為什麼不留我?為什麼不留我?她飛快的對室內掃了一眼,陳樵和何雯,喬書培和蘇燕青,他們像是天造地設的兩對,他們有共同的興趣,共同的談話材料,共同的朋友,共同的水準……她勉強的擠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,很快的說了句︰「大家再見!」就翻身走出小屋,關上門後,她還可以听到室內的對白,蘇燕青在問︰「她去什麼地方?」「她在一家餐廳表演電子琴。」書培的聲音淡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