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凝視他,噘著嘴,似乎傷心了起來。
「原來──」她說︰「你還跟我分彼此!原來──我們並不是一個整體!」「好了!」他故作輕快的一跺腳,粗聲說︰「少跟我來這一套了!你──什麼時候開始上班?明天嗎?」
「不。」她笑了。「要下個星期,因為──我還缺少一些行頭,今天,那經理已經先支給我三千塊,讓我去做衣服。」
哦,原來她已經領了一部份薪水了,原來她早已接受了這工作,原來她和他的「商量」根本是多余的。他不再說話了,走到書桌旁邊,他故作忙碌的把自己埋進了書本里。心里卻有份隱隱的、迷茫的不安,似乎感覺到,她和他之間,有了某種無形的距離,有了片茫茫然的白霧,有了陣朦朧的輕煙……而且,這白霧輕煙正在緩慢的擴大彌漫中。
這種感覺,在采芹第一天去上班的時候,就變得更加具體而強烈了。由于談判失敗,另一個彈琴的只肯和采芹交替值班,換言之,他們每星期調一次班,日班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,晚班從晚上六點到深夜十二點。每人都值一個星期日班,再換成一星期晚班。第一個星期,就輪到采芹值晚班。至于每晚回家煮晚飯的諾言,顯然是不用再提了。
那晚,采芹穿上了那件訂做的長禮服,是件白色曳地的晚裝。軟緞的料子,閃閃的發著光,低低的領口,露出她修長美好的頸項。長長的黑發,披瀉在她半果的肩上,一支瓖水鑽的發針,嵌在她的鬢邊。她細掃蛾眉,輕點朱唇,淡勻胭脂……站在書培的面前,她低問︰
「怎樣?我行嗎?」他瞪著她,幾乎不認識她了。從沒想到,一件衣服,一些化妝品,可以把一個女人變成另一種模樣。她站在那兒,縴細修長,苗條優美,渾身上下,都帶著種奪人的高貴,與逼人的華麗!她那細細的眉毛,她那閃亮的眼楮,她那粉紅色的雙頰和那像花瓣似的嘴唇……怎麼?這小屋突然變得寒酸了?怎麼?這些家具都灰灰澀澀的了?怎麼?連窗外的彩霞都失去顏色了?她在他面前輕輕旋轉了一子,她裙角輕揚而縴腰一握,她再問︰「怎樣?我行嗎?」
他長長的吁出一口氣來。
「是的,你行,只怕太行了!」他說︰「你美得像個仙子,我希望……」他把下面的話咽住了。
「希望什麼?」她追問。
「沒什麼。」他搖搖頭。
「不行,你說,你說!」她不依的。「你一定要說!你希望什麼?」「我希望──」他咬著牙,含含糊糊的說︰「那架電子琴又高又大,能把你整個人都遮住。」
「為什麼?」她驚奇的。
「我吃醋。」他咕嚕著。
「你什麼?」她听不清楚。
「我吃醋!」他終于大聲說了出來︰「我不要那麼多的人看著你,我不要那麼多的眼楮來欣賞你,你應該只是我一個人的,只給我一個人看!」她笑了。笑得又溫柔又甜蜜。
「你真是個──」她低低的說︰「又自私,又霸道的人!但是……」她幽幽的嘆口長氣,收起了笑,正色說︰「即使有幾千萬人看著我,我仍然只是你一個人的。我──」她的聲音輕柔如夢︰「愛你!」他的心竟怦然而動了,為這三個字而再一次的震動了。他們之間,老早說過幾千萬個「我愛你」,而現在,這三個字仍然喚起他嶄新的激情。他目送她轉身走出小屋,目送她長裙曳地,衣袂翩然的離開,不知怎的,竟有種心痛的感覺。好像她這樣一走,就會走出了他的世界,走出了那由彩霞織成的世界,走出了那空靈的世界,而投入另一個花花世界中了。
第二十二章
開學了,又是一個新的學期,又是一個新的年度,書培進入大二了。大學生活總是那樣的,可忙可閑,因人而異。但,大多數的青年,經過一段漫長的苦讀時期,好不容易進入了大學,就會整個放松了自己,他們在追求知識之余,更充分的要享受他們的青春,享受他們的驕傲,享受他們剛剛獲得的自由。因而,在他們這個年齡,都是最自負、最剛強、最任性,而最歡愉的。大二是個精華的時期,新生時代的生疏和羞怯已成過去,未來前途的壓力還沒有來到,他們是真正在享受著「生命」了。陳樵辭去了一個家教,他也在充分享受「生命」了。摟著他的「長發飄飄」,他站在校園里,接受了書培還給他的兩千元,他笑著問︰「你發財了嗎?中了愛國獎券?」
「是采芹,她找到了工作,兩個人賺錢當然就夠用了。」書培說。特別強調了「兩個人賺錢」這一點。對于采芹那高薪的收入,他一直覺得頗有壓迫感。
「噢,喬書培!」長發飄飄開了口,她的名字叫何雯,是外文系之花,因為有一頭特別漂亮的長發,曾經被一家廣告公司看中,要她去拍「洗發精廣告」,被她拒絕了。但是,從此,「長發飄飄」的綽號就不脛而走了。她從大一就和陳樵來往,最近,兩人已進入相當「白熱化」的階段,從陳樵嘴中,她當然也知道了喬書培的故事。「听說你有一個‘望霞閣’,我們今天下午蹺課,去你的‘望霞閣’中玩玩好不好?」
書培怔了怔,還來不及說話,陳樵已經大聲附議︰
「好啊!我早就想見見你那位青梅竹馬了。蘇燕青也說了幾百次,要去你的小綁樓拜訪拜訪,咱們去找蘇燕青,大伙兒撞了去。到你家去鬧一個下午!」
「這……」書培有些猶疑,今天采芹是晚班,六點前就要出門,而且,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,如果大批人馬登門拜訪,不知她會不會手足失措?「這……」他吞吞吐吐的︰「采芹今晚要上班……」「少這這那那的了!」陳樵敲著他的肩膀︰「你就是找出幾百個借口,咱們還是要去!難道你那位殷采芹是見不得人的?為什麼要把她藏起來?……」
「是啊!」何雯接了口︰「喬書培最不夠意思,躲躲藏藏,閃閃爍爍,一點男兒氣概都沒有!」
「我知道,」陳樵又接口︰「喬書培是瞧不起我們,他的小天地,不容許閑雜人等闖進去!人家是大藝術家,生怕我們這些俗人蠢物,弄髒了他那縴塵不染的‘望霞閣’,所以呵,我看,何雯,我們不要不識相了。」
「好了好了!」喬書培舉起手來︰「我投降,我投降!你們不怕爬樓梯,受得了小屋里的熱氣,就跟我來!不過,我先去福利社買點瓜子牛肉干,既然有貴客降臨,我就得準備一番!」「你免了吧!」何雯笑著說︰「這些東西讓我和蘇燕青去準備,你只要帶我們去就行了。你等在這兒,我找蘇燕青去!」她笑著轉身,飛跑而去。「我在這兒看著他,」陳樵嚷著說︰「你們快去快來!別忘了也買點汽水啤酒!」「我去買!」喬書培說。
「你給我站著。」陳樵拉住了他,著他笑。「我不要讓采芹以為來了一批蝗蟲,何況,你才還完債,能有多少錢去采辦吃的!」「我有,我有!」喬書培慌忙說,一面伸手到口袋里去掏著,采芹已經上了兩個月班了,家里一下子就好像「富有」起來了。如果不是采芹上班需要新裝,他早就可以把所有的債務都還清了。陳樵壓住了他的手。「算了,誰要你炫耀財產啊!你別嚕蘇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