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簡直是在玩政治嘛,」書培吼了起來︰「原來你是這樣當家教的,怪不得你受歡迎,你根本不像學藝術的人,你該轉系去念政治或者是外交!」
「你用不著氣呼呼的諷刺我,」陳樵瞪著他︰「我玩政治手段也好,我玩外交手腕也好,我始終有兩個家教,你呢,你卻一個也找不著!我告訴你,現在這個社會,是‘適者生存’,這個‘適’字,就是叫你去適應!不止適應家長,還要去適應你的學生!」「適應的另一個解釋,就是‘討好’,是嗎?」
「隨你怎麼解釋,你的目的是要有工作,要賺錢,別人不會把鈔票白送給你!」「用‘討好’的方式去賺錢,是當‘家教’呢?還是當‘小丑’?」書培直視著陳樵,慢慢的搖頭︰「陳樵,我真為你悲哀!這社會像個銼子,把你的稜角都磨圓了!」
「你為我悲哀?」陳樵的臉漲紅了,脖子也粗了,聲音也大了。「我還為你悲哀呢!什麼工作都找不到,教兩個中學生你都教不了!欠一債,吃飯的錢都沒有!你驕傲,你自負,你不當小丑,你不討好別人,但是,喬書培,你還是要吃飯,還是要生活,別人住宿舍,你老兄要租房子住,別人在學校吃包飯,你老兄要自己開,伙別人交免費的女朋友,你老兄居然要‘金屋藏嬌’!」
「請你不要干涉我的私生活!」書培大叫︰「我愛怎麼生活是我的事……」「既然都是你的事,我過問不了,你也別來找我!」陳樵生氣的說︰「你休想我會再讓一個家教給你,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工作,給你三言兩語就弄砸了。你呀!嘖、嘖、嘖……」他搖頭嘆氣,一股「不可救藥」狀。
「我又怎麼啦?」「你根本不像個公務員家庭出身的孩子,你像個嬌寶寶!像個媽媽懷里的嬌寶寶!」「陳樵!」書培怒吼︰「只因為我來找你幫忙,你就認為你有資格侮辱我嗎?你一再嘲笑我沒有生活能力,沒有適應能力,沒有工作能力……你以為你是我的什麼人?是我的老子?就是我的老子,也不能教訓我!我跟你說,你可以看不起我的求生能力,但是,我也不見得看得起你的求生方式,討好家長,討好學生,抹煞自己的自尊,這豈不像個乞丐……」
「哈!」陳樵怪叫︰「你看不起!你可以看不起!我是小丑,我是乞丐,我用我的求生方式賺了錢,借給你去養小老婆……」「陳樵!」書培大叫,雙手握緊了拳,就差要一拳揮過去,他氣得渾身發抖,臉色發青,瞪視著陳樵,他咬牙切齒︰「好,好,好,」他一個勁兒的點頭,鼻子里沉重的呼著氣︰「我回家去當掉褲子,也把借你的錢還給你,你放心,你放心,你放心……」他氣得語無倫次,轉身就走︰「我去弄錢去!」
陳樵一把抓住了他。「你到什麼地方弄錢去?」他的眼楮亮晶晶的盯著他。
「我去搶銀行!」「,好辦法!」陳樵笑了起來。「算了吧,書培,我們難道還真吵架嗎?」他拍拍書培的肩。「講和了,怎樣?」
書培低著頭,仍然憤憤的喘著氣,臉色仍然難看得很,他真正刺心的,還不止是陳樵對他工作能力的諷刺,而是對采芹的輕蔑,在他心底,他已經越來越明白一件事,采芹成了他名副其實的「地下夫人」,她被「藏」在那小綁樓里,幾乎是不能見人的。「這樣吧,陳樵的眼珠轉了轉,深思的說︰「我看,你的個性不適合當家教。昨天我和蘇燕青聊天,她說她爸爸要找的那個助手始終沒找到,我建議你不如去蘇教授那兒當助手,待遇比家教還高,他們已經出到一千五百元一個月了,每星期也只要三個晚上。」「不,不,不好。」書培搖著頭。
「有什麼不好?」陳樵問︰「以為蘇燕青不知道你的事嗎?你的事全校幾乎都知道了!」
「哦?」書培愣了愣。「蘇燕青知道了?她怎麼說?」
「她沒怎麼說,是很好奇。她一直問我那個殷……殷什麼?」「殷采芹。」「哦,她問我那個殷采芹是什麼長相,什麼出身,什麼年齡,什麼地方來的?和你怎麼認識的……哇,她的問題可真多,我只一概推說不知道。後來,她就嘆口氣,說了一句話就走了。」「說了句什麼話?」「你關心?」陳樵銳利的盯著他。「你已經有了殷采芹,何必去在乎蘇燕青說你什麼。」
「我不是在乎,」書培勉強的說︰「我也是好奇。我想知道一般同學對我的批評。」「她的批評可不能代表一般同學!」陳樵微笑著說。
「到底她說了句什麼,別賣關子了!」書培不耐的。
「她說──」陳樵抬頭看看天空。「喬書培這個人可真性格,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全敢做!」他垂下眼楮來盯著喬書培︰「听她的口氣,對你這事非但沒有敵意,倒好像挺欣賞的!所以,你大可不必顧慮蘇燕青對你的看法,而拒絕蘇教授那個工作。」喬書培沉吟的低下頭去,有些心動了。
「我想,」他說︰「我要考慮一下。不過,我先還要去家教中心問問。」黃昏時分,喬書培回到了家里,又渴,又餓,又累,又熱,又煩躁,又失意,又落魄。口袋里只有兩塊錢,早上離家時,本和采芹說了,要帶錢回家,誰知公費沒發,想問陳樵借,又在一頓吵架下,弄得無法開口了。今晚要斷炊,他想,他知道昨天米缸就沒米了。這個年頭,居然還有人窮得沒飯吃,他又有種自嘲的心情,是啊,正像陳樵說的,他是個沒有適應能力,沒有生活能力,沒有工作能力的人,這種男人,怎麼值得女人垂青?采芹啊采芹,他心里低喊著;你還不如跟了那個姓狄的王八蛋,最起碼他會讓你豐衣足食,珠圍翠繞!走進家門,他揚著聲音喊︰
「采芹!」沒有人回答,四周靜悄悄的,小屋內盛滿了一屋子的沉寂,遠處的天邊,又是彩霞滿天的時候。他四面找尋,為什麼采芹不在家里等候他?同居以來,這是從來沒有的現象!他有些不習慣,推開臥室的門,他再喊︰
「采芹!」仍然沒有人。小屋很小,幾個圈子繞下來,他就知道采芹根本不在家了。這些日子,采芹也奔波著在找工作,但是,也只是到處踫壁而已。這年頭,到底社會上需要怎樣的人才?能逢迎的?能適應的?能花言巧語的?如果當晚他對那個孫太太換一篇話呢?他站在小屋中,自言自語的說上了︰
「孫太太,您的兩位少爺都是天才,只是現在的通才教育害了他們,升學主義使他們無法自由發展,太可惜了!您看,他們都有幽默感,狗得模臉,狗得一吻寧,狗得來,狗得拜……」他住了口,猛力的拍了一下桌子,罵了句︰
「真他媽的!」罵完了,他自己也怔了怔,怎麼?自己越變越粗野了,從小,三字經就被禁止出口的。嘆口氣,他走到廚房里,想找點水果,菜籃里空空的,鍋里空空的,櫥里空空的,桌子上空空的……他咬咬牙,又自言自語了一句︰
「他媽的四大皆空!」怎麼又是粗話?而且越說越自然了?他搖搖頭,百無聊賴的倒了杯冷開水,一口氣灌了下去。放下杯子,他心煩意亂的在室內兜著圈子,采芹,你滾到那兒去啦?采芹,我警告過你,我回家的時候,你必須在家中等著!他越來越煩躁,越來越不耐。小屋內像蒸籠,熱得人渾身大汗,他月兌掉襯衫,只穿一件背心,拿著扇子猛扇。熱,熱,熱,這烤死人的熱!「我們不怕冷,也不怕熱!」她說的。她是傻瓜,她是白痴!只有傻瓜和白痴才不怕冷又不怕熱。他坐在窗前,開大了窗子,面對著滿天彩霞。美啊,彩霞,迷人啊,彩霞,但是,我現在願意用你來交換一杯冰淇淋。想到冰淇淋,他用舌頭舌忝舌忝干燥的嘴唇,這才覺得自己饑腸轆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