參觀成績展覽,竟引起了這麼大一陣風波,喬雲峰實在始料所未及,而且為之在郁郁不快。他帶著兒子走出學校,沿著那校園的圍牆下,他們默默的向前走,喬雲峰第一次對喬書培鄭重的囑咐︰「書培,答應我一件事。」
「是的,爸爸。」「從今以後,離殷家的人遠一點!不管是殷振揚,還是殷采芹,最好都不要來往!」
「爸爸!」他有些驚愕,本能的幫采芹辯護起來了。「殷采芹並不壞,老師都常常夸獎她的!」
「我並沒說她壞,」喬雲峰憂郁的微笑著。「書培,你爸爸是個書呆子,還有些書呆子的觀念。那殷家整個家庭太復雜,和他們沾上了,只會惹麻煩,雖然你還小,算我未雨綢繆吧,我不希望你和他們家有來往。行不行?」
喬書培抬頭看著父親,父親那憂郁的眼神使他內心酸楚,從小,他和父親相依為命,從沒有什麼事違背過父親。何況,他並不覺得和殷家來往有什麼好處,父親的話很對,從上學第一天,他就為了殷采芹的好意,而和殷振揚打架。從此就沒有天下太平過。真的沾上他們殷家,確實只會惹麻煩。不和殷家來往,對他也沒損失,于是,他點了點頭,順從的說︰
「好的,爸爸。」喬雲峰笑了,把手按在兒子的肩上,他的笑容里有些淒涼,有些落寞,有些深沉。
「別怪你父親這麼早就干涉你交朋友,我只怕──」父親的聲音低得像耳語︰「你會步我的後塵。將來,我會告訴你。」
他不敢去追問父親,他對喬雲峰,一直是有敬,有畏,有愛的。反正,他瀟灑的聳聳肩,和殷家不來往,對他也沒損失!真沒損失嗎?當晚,他就發現自己對父親的一句承諾未免太草率,太沒經過思想,太迷糊……而首次感到某種若有所失的情緒。那晚,學校有個盛大的同樂晚會,為了歡送他們這些畢業生,表演的都是在校同學,只有壓軸的一場「天鵝湖」芭蕾舞劇,是由殷采芹「領餃」主演的。喬書培知道殷采芹一直在學芭蕾舞,就像知道她一直在學鋼琴一樣。但是,他卻從不知道殷采芹的舞跳得那麼好,更不知道她月兌掉學校制服,穿上一身白羽紗的衣裳,再經過化妝,會有那麼一種懾人心魂的美麗!「美麗」,這兩個好普通的字,從念格林童話就看過的字,到這個晚上,才真正讓喬書培見到了。彩霞滿天6/48
那晚的殷采芹,頭發上圍著一個花冠,身上穿著定做的露肩的白紗舞衣,裙擺短短的,露出修長的腿。腿上穿著白色緊身長襪,腳上是白色舞鞋,全身都綴滿了像星星似的閃光的小亮片,使她整個人都像個發光體。整個人都像顆小星星,她飛躍在舞台上,手臂柔軟的擺動,那小小的腰肢,那輕盈的步伐,那飄動的長發,那美妙的轉折……。南國的女孩比較早熟,舞衣下已經有個玲瓏動人的身段。她舞著、擺著、旋轉著……無論什麼動作,都美得像詩,柔得像水。
一舞既終,觀眾如瘋如狂,大家拚命鼓掌,喬書培也跟著鼓掌,鼓得手心都痛了。殷采芹又出來謝幕,她謝了一次又一次,有個一年級的小新生跑上去獻給她一束紅玫瑰花,她捧著花站在那兒,淺笑盈盈,真是人比花嬌!喬書培是完全看呆了。同樂晚會結束了,喬書培還在那位子上呆呆的坐了幾分鐘,然後,他站起身來,不明所以的嘆了口氣。走出那禮堂的時候,他只覺得內心隱痛。別了,小學!別了,童年!別了,殷采芹!為什麼要︰「別了,殷采芹!」他不懂。為什麼這一別,會使他心痛,他也不懂。只是,當他走進那夜霧深重的校園,看到那滿天繁星,回憶著像顆小星星般閃爍在台上的殷采芹,他就覺得早上自己的演講、模範畢業生……等等,都變得微不足道了。他往校門口走去,剛踏上通校門的那條石板小路,就听到身後有個急促的聲音在喊︰
「等一下,喬書培!」他站住了,回過頭來,就一眼看到殷采芹向他飛奔而來。她已換掉了舞衣,只是臉上的妝還沒卸,紅紅的面頰,紅紅的嘴唇,那烏黑的大眼楮像支醉死人的歌。他局促的站著,不安,懊惱,煩躁,期待……的各種情緒,把他緊緊的纏裹著。
「什麼事?」他粗聲問。從眼角,他可以看到她的母親正遠遠的站在她後面,懷里抱著她的舞衣,那舞衣仍然在黑夜里閃著光。「你喜不喜歡我跳的舞?」她問,愛嬌的微笑著,那笑容像朵盛開的花。他聳聳肩。「很好呵!」他輕描淡寫的說。
她仔細的看了他一眼,微笑消失了。
「你不喜歡。」她低聲說。嘆口氣。「男生都不喜歡看跳舞。」她自我解嘲的說,又伸長脖子四面張望。「你爸呢?」
「他沒來!」他盡量答話簡短,而且氣呼呼的。似乎這樣就不算對父親失信。「哦!」她再仔細看他。「你在和誰生氣?」
「沒有。」「哦。」她咽了一口口水,如釋重負。「我媽媽要我幫她向你爸爸道歉,因為早上我們好失禮……」她凝視他,又微笑起來。「我媽說,請你明天晚上來我家吃晚飯……」她壓低了聲音,悄悄的、興奮的、歡樂的低語︰「告訴你,我爸爸明天一早就帶我哥哥和他媽媽去台南,家里只有我和我媽,你不是一直想參觀白屋嗎?我們可以玩一個夠!我帶你去看閣樓里的儲藏室,有幾百年前的東西,連清朝的衣服都有,我祖先做過清朝的大官,你一定會喜歡那些東西,還有一口瓖了珠寶的箱子,還有那些古古的家具,你一定會喜歡!」
他睜大了眼楮,鼓著腮幫子,這「邀請」真是誘惑極了。但是,他才答應過父親,不和殷家來往!
「喂,你在想什麼?」她驚愕的問。
「噢,沒什麼。」他回過神來。
「明天晚上等你?」她挑著眉毛。「不要晚上,你下午就來好了。」他咬咬牙。「我不去!」他短促的說。
「什麼?」她嚇了一跳,不相信的看著他。「你不去?」
「不去!」「為什麼?」她的眼楮睜得又圓又大,里面閃熠著清亮的光芒。「我說過了,我哥哥不在家,不會和你打架的,家里只有我和我媽呀!」「我不去!說了不去就不去!」他惱怒的低吼︰「你怎麼這麼嚕蘇?」她呆住了,怔在那兒一動也不動。笑容消失了,烏雲移過來,遮住了那對發亮的眼楮。她那紅灩灩的嘴唇吸動著,卻沒有吐出任何聲音。
他再看了她一眼,發狠的一跺腳,他掉過身子,飛快的就往校門外跑去。他跑得那樣急,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他似的。別了,小學!別了,童年!別了,殷采芹!他心里模糊的念叨著,跑得更快更快更快了。
第五章
真的就這樣和殷采芹斷絕來往了嗎?真的就這樣容易的砍斷一段童年的友誼嗎?真的就這樣簡單的把那些海邊的彩霞滿天,岩洞里的捉迷藏,樹林里的撿松果,沙灘上的拾貝殼……統統都忘了嗎?一切並不這樣單純。初中,他和殷家兄妹又進入了同一所國民中學。中學采取了男女分班制,他和殷采芹殷振揚都同校而不同班。初中時代的男女生,比小學時腆多了,男生和女生幾乎完全不交往。稍有接觸,必然成為其他同學的笑柄。這樣倒幫了喬書培的忙,他是自然而然的和殷家兄妹「不來往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