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
黎明來臨了。曙色逐漸的染白了窗子,一線剛剛綻出的陽光,從玻璃窗外向內照射。逐漸越過了桌子,越過了沙發,投射在丹楓那半垂的長睫毛上。丹楓驀然像從個深幽的、淒冷的夢中醒來。抬起頭,她茫然的看著那被曉色穿透的窗子,心里恍恍惚惚的。她幾乎不相信自己就這樣坐了一整夜。一整夜?怎麼像是幾百年?昨日所有發生的事情,都遙遠得幾乎不能追憶了,只有那內心的刺痛,卻與時俱增,越來越壓緊了她的心髒,越來越刺激著她的神經。過分的刺痛反而使她麻木,她覺得自己像個沒有五髒六腑的人物——一個中空的木雕。
終于,她把腿從沙發上移到地上,她試著站起來,整個人都虛弱而發軟,她幾乎跪倒在地毯上。由于她這一移動,她懷里的那些日記本就滾落下來,跌在地毯上面。她低頭看著那些日記,奇怪,她從回到台灣,就在追查這些日記本,而現在,她抱著日記本在這兒坐了一夜,居然沒有打開過任何一本!她低頭看著,看著,看著,迷惘中,似乎又听到江淮的聲音,在嘶裂般的吼叫著︰
「去讀那些日記!去讀那些日記,希望你讀完之後,不會後悔!」「它絕不是優美的詩章,而是殘酷的人生!」
她靠在沙發上,對那些日記本足足看了五分鐘。然後,她彎下腰去,把它們一本本的拾了起來,在門邊,江淮帶它們來的那個口袋還在那兒,她走過去,拿起口袋,她開始機械化的把這些日記本,一本一本的裝回那口袋里。然後,她拎著口袋,側著頭沉思,模糊中,覺得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,是什麼?為什麼她腦中一片混亂?胸中一片痛楚?是了!她忽然想起來了,她的飛機票!她是今天的飛機,將飛回英國去!「雁兒雁兒何處飛?千山萬水家渺渺!」她苦澀的低吟了兩句,喉嚨喑啞得幾乎沒有聲音。
她拎著口袋,像夢游般走進了臥室。臥室里一片零亂,收拾了一半的箱子仍然攤開在床上,而那些衣服,早被江淮拖出來散了一地,包括被他撕碎了的,包括那件染了血跡的T恤,這臥室像是剛經過凶殺案的現場。凶殺案?黑天使飛來報仇,黑天使卻被殺死了。她瞪視著那些散亂的衣物,依稀彷佛,自己已經被砍成了七八十塊。砍成了肉醬……是的,死了!陶碧槐死了,林曉霜死了!陶丹楓呢?她淒然苦笑,陶丹楓也死了。她的心碎了,她的魂碎了,她的世界碎了!她焉能不死?是的,陶丹楓也死了。
她把口袋放在床上,走到梳妝台邊,她打開抽屜,取出自己的護照、黃皮書、和飛機票。她檢視著機票,下午四時的飛機,經香港飛倫敦!下午四時,她還有時間!她走回床邊,望著那些散亂的東西,望著那口箱子,她該整理行裝。整理行裝?她摔了一下頭,整理行裝干什麼?能帶走的,只是一些衣服!她失落的,又何止是一些衣服?已經失去了那麼多的東西,還在乎一箱衣物嗎?
她打開皮包,把護照、飛機票、黃皮書……和一些有限的錢,都收進皮包里。站在梳妝台前,她審視著自己,蒼白的面頰,受傷的嘴角,失神的眼楮,疲倦的神情,消瘦的下巴……她低嘆一聲,打開粉盒,她拿起粉撲。心里有個小聲音在說︰「士為知己者死,女為悅己者容。你預備為誰畫眉?為誰梳妝?」她廢然長嘆,拋下了粉撲,她帶著皮包,拎著那重重的口袋,走出了臥室,走出了客廳,再走出了公寓。
三十分鐘以後,她已經站在碧槐的墓前了。她望著墓碑上那簡單的字。「陶碧槐小姐之墓」,許久以來,她每次站在這兒,就為碧槐叫屈︰別人的墓碑上,都寫滿了悼念之詞,唯獨碧槐,何等孤獨寂寞!而今天,她才第一次理解,這墓碑上,不適合再寫任何的文字,一個人活著時,不易為人了解,蓋棺後,又有幾人能夠論定?她痴痴的站在那兒,痴痴的望著那墓碑。朝陽正從山谷中升起,正好斜斜的射在那墓碑上,她耳邊,又響起江淮的怒吼︰
「你這個傻瓜!你這個瘋子!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混蛋!殺你姐姐的是你自己!你那該死的貴族學校,你那該死的生活費!……報復吧!你報復吧!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!是你把她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!是你把她推向了毀滅!你報復吧!你報復吧……」她雙腿一軟,就在那墓碑前跪了下來,把額頭抵在那冰冷的墓碑上,她輾轉的、痛苦的搖著她的頭,低低的,悲痛的輕聲呼喚︰「碧槐,你何苦?你何苦?你何苦?」
墓碑冷冷的,冰冰的。墳場上空空的,曠曠的。四周只有風穿過樹隙的低鳴。她抬起頭來,跪在那兒,她打開了那個口袋,倒出那五本日記本,自始至終,她從沒有閱讀過任何一頁。從皮包里取出了打火機,她開始去點燃那日記本。可是,那厚厚的小冊子非常不易燃燒,她弄了滿墳場的煙霧,卻始終燒不著那些本子。于是,她開始一頁一頁的撕下來,一頁一頁的在墳前燃燒著。望著那火焰吞噬掉每一頁字跡,她喃喃的低語︰「去吧!姐姐。我燒掉了你的過去。以後,再也沒有人來追蹤你是怎麼死的。去吧,姐姐!你墓草已青,尸骨已寒,但是,你的靈魂會永遠陪著我,你的愛心也會永遠陪著我!我已一無所有,我只有你了,姐姐!」她再焚燒一頁紙張,火光映紅了她的臉,她又低語︰「碧槐,你那小妹妹怎麼值得你用生命和愛情來做投資?姐姐,告訴我,給我一點啟示,而今而後,我該何去何從?」墓碑冷冷的,冰冰的。墳場上空空的,曠曠的。四周只有風穿過樹隙的低鳴。沒有回答,沒有啟示。她嘆息,再嘆息,低著頭,她虔誠的焚燒著那些紙張。
老趙被火光所吸引,從他的小屋里走出來了。他蹣跚的,佝僂的走了過來,低頭望著那如痴如呆,失魂落魄的焚燒著紙張的丹楓。他愕然的說︰
「陶小姐,你燒的是什麼?不是紙錢啊?」「紙錢?」丹楓抬起頭來,眼眶濕濕的,她盯著老趙。「她生前已經做了金錢的奴隸,死後,她不會再有這個需要了。謝謝天,她不會再為錢發愁了。」
老趙困惑的皺起眉頭,大惑不解的看著她繼續燒那些紙張。看了好半天,他才愣愣的說︰
「陶小姐,你今天沒有帶花來啊?」
一句話提醒了丹楓,她望著老趙。
「老趙,你說,在山腳下有一大片蒲公英?」
「是啊!」丹楓拿出兩百元,塞進他的手里,說︰
「你去幫我采,好嗎?采越多越好,采你能拿得下的那麼多!拿個籃子去裝!」老趙錯愕的接過了錢,心想,女孩子都是希奇古怪的。轉過身子,他一語不發的,就拿了個除草的大籮筐,向山下蹣跚的走去了。丹楓繼續燒她的紙張,燒完了一本,她開始燒第二本,燒完了第二本,她開始燒第三本,這是個緩慢而冗長的工作,她跪得膝頭疼痛。于是,她席地而坐,盤著雙腿,繼續去燒那些日記。老趙采了一整籮筐的蒲公英來了,丹楓要他把籮筐放在一邊,她就依然埋頭做自己的工作。老趙看了一會兒,覺得實在枯燥而乏味,就嘰咕著走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