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雁兒在林梢 第40頁

作者︰瓊瑤

好一會兒,室內只是靜悄悄的,丹楓握著酒杯,把雙腿蜷在沙發上,她整個人都蜷縮在那兒,像一只受驚嚇的小昆蟲,江浩是听得發呆了,這故事,有一部份是他所知道的,但他決未料到故事的後面,還藏著更多的故事。

「如果我少愛碧槐一點,」他又說了下去。「或碧槐少愛我一點,我想,我們都會幸福很多。不幸,我們都那樣深愛彼此,都為對方想得比為自己想得多。那時,我的出版社已好轉一些,整日接觸的都是名作家,文人,及社會名流。這並沒有使我的經濟環境有絲毫改進,卻讓我的社會地位在無形提高。這使碧槐更自卑了,她開始強迫我離開她,強迫我去找尋自己的幸福。我不肯,為了證實我不在乎她的身分,我每晚去舞廳盯著她。為了要阻止我的痴心,她就每晚折磨我。她故意和別人親熱,故意當眾嘲笑我,故意侮辱我,故意傷害我……我忍耐奢。因為,只有我了解,當她在折辱我的時候,她自己的痛苦更遠勝于我。這樣,舞廳給了我一個封號,叫我‘火坑孝子’,我成為整個舞廳里的笑柄。」

他又停了,低著頭,他一口又一口的抽著煙,煙霧後面,他的臉龐變得朦朦朧朧。「當然,我們偶爾也會有歡樂的時候,每當遠從英倫,寄來一封感激的信,每當收到那貴族學校的一張成績單,證明那小妹妹確實品學兼優,確實力爭上游。那時候,碧槐會開心得像個孩子,她摟著我的脖子又笑又跳又叫,她吻我,用幾千種親愛的名稱來呼喚我,使我在那一剎那間,就覺得所有的委屈,都有了代價。那時,我已把我能拿出來的每一分錢,都拿出來了。但是,遠在英國的小妹妹開始實習了,開始彩排了,服裝、道具、化妝品……都來了。碧槐寫了無數的信︰沒關系,丹楓,我們很有錢,你未來的姐夫已名利雙收……名利雙收?我那時依舊是兩袖清風,我們聚集了每一分錢,生活越來越拮據。而碧槐在舞廳里,也不能沒有服裝,沒有打扮。何況,那時,碧槐經常借酒澆愁,已經有了酒癮。于是,有一夜,她來找我,我們相對喝酒,都喝了八成醉,她說,‘江淮,在我還干淨的時候,把我拿去吧!我願意完完全全屬于你,那怕是一夜也好!’我們踫了杯,喝干了酒,她成為了我的。完完全全成為了我的。」

他熄滅了煙蒂,端起酒杯,他一飲而盡。他的眼光更朦朧了,他的聲音更低沉了,他的臉色更黯淡了。

「誰知道,從這一夜開始,她不止是我一個人的了。為了錢,她可以出賣自己,她並不隱瞞我,她說︰‘我是曼儂•蕾絲歌,你不可能要求曼儂忠實!’但,我是真的快發瘋了,我幾乎要打電報到倫敦去拆穿一切,碧槐知道我的企圖,她一直能知道我心中最縴細的思想,她說,假若我這樣做,就等于謀殺她。因為她一切都毀了,可是她還有個優秀的妹妹!她雖成為殘花敗柳,而那妹妹仍然是朵潔白無瑕的小茉莉花!我能怎麼辦?我能做什麼?假若那時我可以搶銀行,我想,我一定也搶了!我沒搶銀行,我沒搶珠寶店,我沒搶金庫,我拚命去辦我的出版社,咳!」他嘆息,聲音哽塞︰「百無一用是書生!」丹楓閉上了眼楮,她的頭仰靠在沙發背上,淚珠浸濕了睫毛,潤濕了面頰。好半天,她睜開眼楮來,那眼珠清亮如水霧里的寒星。她靜靜的看著他。

「這時期,是我們真正悲劇的開始。婚姻是談不上了,我即使可以不管家里的看法,碧槐也不肯嫁給我。那時,我的兩個妹妹已經知道碧槐的身分,無數最難堪的情報都傳到台南家中,我成了家庭的罪人,成了不可原諒的敗家子,成了墮落的青年,甚至是家族的羞恥。碧槐又重申舊議,她要我走,要我離開她,軟的,硬的,各種她能用的手段她都用過了。我每晚坐在那兒,看她和男人們瘋狂買醉,看她裝腔作勢,對每個人投懷送抱。她給那些男客起外號,拿他們耍寶,而那些男人,仍然對她鞠躬盡瘁。」他抬起頭,望著丹楓。「記得嗎?有一晚我和你在羅曼蒂吃牛排,有位客人就把你誤認成碧槐——不,不是碧槐,誤認成曼儂,而和我打了一架,他也是碧槐的入幕之賓。」

丹楓深吸了口氣,一語不發。

「我那時候已經豁出去了,我看出一種傾向,碧槐是真的在墮落,她的目的已經不是單純的要賺錢給妹妹,事實上,在她死前那段時期里,我和她加起來的收入,已經足可以應付倫敦的學費了。她不必那樣一再出賣自己,我後來分析,她是完全自暴自棄了,而且,她希望由她的自暴自棄,使我對她死心而撤退。我狠了心,我不撤退,我擺明了不撤退,我等著,我想,那小妹妹總有學成的一天,到時候,她還能有什麼借口?我等著,然後——」他的聲音低了下去,咽住了。

他端起了酒杯,已經空了。江浩把自己的遞給了他,他啜了大大的一口,眼楮望著窗子,暮色正在窗外堆積,並且,無聲無息的鑽進室內來,彌漫在室內的每個角落里。

「然後——」他幽幽的說了下去。「有一天,碧槐告訴我,她懷孕了。說真的,我當時就嚇住了,我問碧槐,誰是父親?她坦白的說,可能是別人,也可能是我!咳!我不是聖人,我記得,我當時的答復是,最好的辦法是拿掉他!那天碧槐哭了,我發誓,我並不知道她會想要這個孩子。第二天我陪她去看醫生,醫生告訴我,碧槐的心髒不好,這孩子留也是危險,拿也是危險!我們又都呆了,這時,碧槐忽然興奮起來,她說︰‘孩子可能是你的,咱們留下他吧!’我沒說話。老天,那時我是何等自私!我忍受過她各種不忠的行為,卻不願承認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!我的沉默使她不再說話了,墮胎的事也就擱淺下來。而碧槐從此夜夜醉酒,每晚,她必須靠安眠藥才能入睡。這樣,有一夜,她已經喝得半醉,她用酒送安眠藥,大約吃了五六粒之多。吃了藥,又喝了酒,她說,她突然想見我,她從她的公寓走出來,有一輛計程車撞倒了她。」

他再度停止,用手遮著額,他整個面孔,都半隱在蒼茫的暮色中。「她被送進了醫院,」他深吸了口氣,再說下去。「我趕到醫院的時候,她的情況並不很壞,她幾乎沒有受什麼外傷,只是,醫生說,他們必須取掉她月復內的孩子,因為那孩子已經死了。碧槐躺在急救室里,她還對我說笑話,她說︰‘你不要這個孩子,他就不敢來了!這樣最好,將來,我給你生一個百分之百純種的!’他們把她推進手術室,手術之後,醫生叫我進去,告訴我說,她撐不下去了,她的心髒負荷不了這麼多。我在手術室看到她,她仍然清醒,臉色比被單還白。她握住了我的手,對我說︰‘我一生欠你太多,但是,江淮,你今天在我床前發誓,答應我兩件事,否則我死不瞑目。’我答應了。她說︰‘第一,不要用妻子的名義葬我,我不要沾污你的名字。第二,無論在怎樣的情形下,別讓丹楓知道我的所做所為,以及死亡原因,告訴她,她的姐姐很好,是大學里的高材生,告訴她,她的姐姐純潔而清白,一生沒做過錯事!’我答應了,我跪在她的床前發了誓,最後,她說了句︰‘你要讓她完成學業!’就沒再開過口。早上,她去了,死亡原因是‘心髒衰竭’。」他把杯中的酒再一仰而干,轉過頭來,他正視著丹楓,陰郁的,低沉的,一口氣的敘述下去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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