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雁兒在林梢 第3頁

作者︰瓊瑤

她的眉毛微向上揚,那對黑色的水晶球又在閃爍。

「好了,」她說︰「我們先不要談姐姐,人已經死了,過去的也已經過去了……」她望著他手上的煙。「給我一支煙,行嗎?」「你也抽煙?」他驚奇的,語氣里有微微的抗拒。

「在倫敦,女孩子十四歲就抽煙。」她淡淡的回答,接過了他手里的煙,熟練的點燃。他凝視她,她吸了一口煙,抽煙的姿勢優雅而高貴,那縷輕輕柔柔的煙霧,烘托著她,環繞著她,把她襯托得如詩、如畫、如幻、如夢……他又神思恍惚起來。「姐姐抽煙嗎?」她忽然問。

「是的。」他本能的回答。

「哦?」她驚奇的揚起了睫毛。「我以為——她絕不會抽煙。」「為什麼?」「因為,很明顯,你並不贊成女孩子抽煙,你不贊成的事,她就不會做。」他怔了怔。「怎麼知道我不贊成女孩子抽煙?」他問。

「你贊成嗎?」她反問。

「不。」他坦白的。「你的觀察力很強。我不喜歡女孩子的手指上有香煙燻黃了的痕跡。」他下意識的去看她夾著香煙的手指,那手指縴柔白皙,並沒有絲毫的煙漬。「你很小心,你沒有留下煙痕。」「姐姐留下了嗎?」她又問。

他蹙起眉頭。于是,像是猛然醒悟到什麼,她坐正身子,抬了抬那美好的下巴,提高了聲音,清晰的說︰

「對不起,說過了不再談姐姐。我今天來,並不完全以陶碧槐的妹妹的身分來的,我在練習寫作,可是……」她輕聲一嘆︰「你顯然還沒看過我的作品!」

「我會看的!」他急促的說︰「給我一點時間!」

「你有的是時間,我在台灣會住下去。」

他困惑的看她。「我以為你學的是戲劇。我以為你正在倫敦表演舞台劇。」

「我表演過。」她說︰「演過‘捉鼠機’,也演過‘萬世巨星’,都是跑龍套的角色,是他們的活動布景。我厭倦了,所以,我回台灣,想換一種生活方式。」

「你一個人回來的嗎?」

「一個人。」「為什麼事先不通知我?」

「我獨來獨往慣了,」她望著煙蒂上的火光。「這些年來,即使是在倫敦,我也是一個人。我母親……」她沉吟片刻,熄滅了煙蒂。「她和她的丈夫兒女,一直住在曼徹斯特。」她抬眼看他,忽然轉變了話題。「我會不會太打擾你了,我知道你是個大忙人!我想,如果我識相的話,應該告辭了。」她站起身來,去拿那件披風。他飛快的攔在她前面。

「你敢走!」他激動的說。

「哦?」她仰頭看他,眼里有著驚愕。「如果你不跟我一起吃午飯,如果你不把你這些年來的生活告訴我,如果你不帶我到你的住處去,如果你不讓我多了解你一些……」他大聲的、一連串的說著。「你休想讓我放你走!」她的睫毛向上揚著,她的眼珠亮晶晶的閃耀著光芒,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,她的嘴角微向上彎,一個近乎淒楚的笑容浮上了她的臉龐,她閃動著眼瞼,眼底逐漸流動著一層朦朧的霧氣。她微張著嘴,半晌,才吐出了聲音︰

「你實在不像個冷漠的偽君子,我一直在想,你是神仙還是魔鬼?你何以會讓我姐姐那樣愛你?現在,我有一點點明白了……」她眼底的霧氣在加重。「江淮,」她清晰而幽柔的說︰「你怎麼允許她死去?」

他迅速的背轉身子,不讓她看到他的臉,他呼吸急促,肌肉僵硬,全身心都籠罩在一份突發的激情里。然後,他覺得,有一只縴柔而溫暖的手,輕輕的握住了他。他不自主的渾身一震,這手是傳電的嗎?再然後,她的聲音和煦如春風,在他耳邊輕輕響起︰「听說,台灣的四川菜最好,請我去吃川菜,好嗎?」

他回眼看她,她已經披上了那件黑絲絨的長斗篷,她渾身都浴在一片黑里,可是,那白皙的臉龐上漾著紅暈,那小小的嘴唇綻著輕紅。他想起古人的辭句︰「唇不點而紅,眉不畫而翠」!再加上那盈盈眼波,和那遍布在整個臉龐上的,近乎是聖潔的笑容。天哪!她多麼像碧槐!她又多不像碧槐!她高雅得像一尊神祗,而那笑容,卻是屬于天使的。天使!他心中驚悸,黑天使!黑天使代表的是什麼?歡樂還是哀愁?善良還是罪惡?幸福還是不幸?搖搖頭,他不願再想這個問題。

伸出手去,他攬住了她的肩。

「我們走吧!」他說。

第二章

這家咖啡廳小小巧巧的,坐落在新開建的忠孝東路上。裝飾得頗為干淨雅致,白色的牆,原木的橫梁,原木的燈架,和古拙的木質桌椅,頗有希臘小島上島民的風味。江淮和丹楓坐在咖啡館的一角,已經坐了很久很久了。隔著玻璃窗,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,他們一起吃過午餐,又一起到了這兒——

艾琴娜——這「很希臘」的咖啡館也有個希臘女神的名字。

街上已薄薄的蒙上了一層暮色,冬季的白晝,總是特別短,今天的白晝,似乎比平日更短。丹楓斜靠在那厚厚的椅墊中,眼光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穿梭的街車,那些車子,有的已經亮了燈,燈光過處,總在她臉上投下一道光暈。她的手指撥弄著一個銀色瓖黑邊的打火機,打火機敲在木質的桌面上,發出「篤篤篤」的響聲,似乎給她的敘述在打著拍子。她靜靜的說著,說得那麼平靜,那麼穩定,那麼自然。卻又在那平靜與穩定的底層,帶出某種難以解釋的哀愁,與淡淡的無奈。「我常想,當初我或者該留在台灣,跟姐姐住在一起。但是,那是件做不到的事,無論如何,那年姐姐已經讀大學,而我才十四歲。命運要讓我那守寡的母親,去愛上一個英國人;命運要讓我們姐妹母女分離,什麼話都沒得說。我想,媽媽和姐姐分開也夠痛苦,碧槐,她有她的固執和痴情,她總不能原諒媽媽去嫁給外國人。或者,她對爸爸的印象比我深,也或者,她還有中國那種保守的觀念,女子從一而終。總之,在我的印象里,姐姐是個外柔內剛而古典的女孩。」她抬眼看他,輕問了一句︰「她是嗎?」他噴出一口煙霧,沉思著,沒有回答。她也沒有等待他回答,又自顧自的說了下去︰

「總之,我們到了英國,一切都比想像中艱苦,我的繼父並不富有,他常常失業,我母親在四年中給他添了三個兒女,實在是偉大。他們在短短的一兩年間,就變成了道地的英國家庭,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諧調者。天知道那時期有多難過,弟妹佔去了母親全部的注意力,我像一只被放逐的、離群的孤雁。只有碧槐,她不斷給我寫信,安慰我,鼓勵我,她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。」她停住了,喝了一口咖啡,抬起睫毛,靜靜的望著他,輕聲說︰「我何必告訴你這些,你都知道的,是不是?」

他點點頭,說︰「我知道,可是,我還是喜歡听你說。」

她沉吟了一下,取出一支煙,他幫她點燃了火。她輕輕的、優美的抽著煙,那輕柔的動作,使抽煙也變成了一項藝術。他深深的研究著她;那微帶歐化的嫻雅,那深邃的眼神,那細致的談吐……不,她不像碧槐!他再定楮看她;那眼角的輕愁,那唇邊的無奈,那眉端的微顰……不,她正是碧槐!「不再跟你談你所知道的事了。」她搖搖頭,接著說︰「然後,有一天開始,碧槐的來信里充滿了你的名字,你的身高,你的年齡,你的體重,你有多少根頭發,你有多少個細胞,你的幽默,你的才華,你的努力,你的奮斗,你的學問,你的漂亮,你的瀟灑……你的一切的一切!你是人上之人,萬神之神!」她一口氣的說著,那麼流利,那麼順口,這一連串的句子卻像串鞭炮般猝然響起,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經。他不由自主的向沙發深處靠進去,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。而那絞心的痛楚卻不容許他逃避,他蹙緊了眉,閉上了眼楮。內心深處,有個小小的聲音,卻在那兒輾轉輕呼;碧槐!碧槐!碧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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