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听著,楚楚!她不是張阿姨,她不姓張,她姓裴,是你的媽媽!」「爸爸!」楚楚驚喊。「她是你的媽媽,」韋鵬飛重復了一句。「你親生的媽媽,她並沒有死,只是這些年來,她離開了我們。楚楚,你已經大了,大得該了解事實真相了。你看,這是你的母親,你應該叫她一聲媽媽!」楚楚狐疑的,困惑的看看韋鵬飛,再看看阿裴,緊閉著嘴,她一語不發。阿裴伸手去輕觸她的面頰,低嘆了一聲,她柔聲說︰「不要為難孩子。楚楚,別叫我媽媽,我不配當你的媽媽,在你很小的時候,我就離開你走了!這些年來,我根本沒盡餅母親的責任,別叫我媽媽,我受不了!我是張阿姨,我只是你的張阿姨,楚楚,我對不起你爸爸,更對不起的,是你!」
楚楚一知半解的站在那兒,茫然的瞪視著阿裴,她顯然是糊涂了,迷惑了,不知所措了。阿裴的眼光透過淚霧,也緊緊的盯著楚楚。驀然間,那母女間的天性敲開了兩人間的那道門,楚楚撲了過去,大叫著說︰
「媽媽,如果你是我的媽媽,我為什麼要叫你張阿姨!媽媽!我知道你是活著的,我一直知道!」「楚楚!」阿裴哭著喊︰「楚楚!」
靈珊覺得這間小小的病房里,再也沒有她停留的余地了,她滿眼眶都是淚水。回過頭去,她看著目瞪口呆的邵卓生,拉了拉他的衣袖,她低聲說︰
「我們走吧!」他們兩個走出了病房,對阿裴再投去一瞥,那一家三口,正又哭又笑的緊擁在一起,渾然不覺房間里其他的一切。他們關上房門,靈珊細心的把門上「禁止會客」的牌子掛好,就和邵卓生走下了樓,走出醫院的大門。
街道上,那秋季的夜風,正拂面而來,帶著清清的、涼涼的、爽爽的秋意。他們站在街頭上,彼此對視了一眼,邵卓生說︰「我忽然覺得很餓,我猜你也沒吃晚飯,我請你去吃牛排,如何?」「很好。」她一口答應。
于是他們去了一家西餐館,餐廳布置得還滿雅致,人也不多,他們選擇了一個角落的位子,坐了下來,靈珊看看邵卓生,說︰「我想喝杯酒。」「我也想喝杯酒!」邵卓生說。
他們點了酒,也點了牛排。一會兒,酒來了。邵卓生對靈珊舉了舉杯,說︰「你平常叫我什麼?」「掃帚星。」「不是。另外的。」「少根筋。」「是的,我是個根筋。我今天才發現一件事,我不過只少了一根筋,你少了十七八根筋。這還不說,你還是個無腦人!」
「什麼叫無腦人?」靈珊問。
「你根本沒有頭腦!你一定害了缺乏大腦癥!」
「怎麼說?」「怎麼說!還怎麼說?你如果有頭腦,怎麼會把那本愛桐雜記拿來?這也罷了,你居然把韋鵬飛父女帶到醫院來,導演了這麼一場好戲!現在,人家是夫婦母女大團圓。你呢?以後預備怎麼辦?」「我?」靈珊茫茫然的說了一個字,端起酒杯,她喝了一大口,忽然笑了起來。她笑著,傻傻的笑著,邊笑邊說︰「是的,我是個無腦人,我害了缺乏大腦癥!」她凝視著邵卓生,笑容可掬。「對不起,邵卓生,我忽略了你!炳哈!我抱歉!」她用杯子對邵卓生的杯子踫了踫,大聲說︰「無腦人敬少根筋一杯!」她一仰頭,喝干了杯子。
邵卓生毫不遲疑,也干了自己的杯子,一招手,他再叫了兩杯酒。「你猜我們現在是什麼情況?」他問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她仍然邊笑邊說︰「我今天沒有大腦,什麼都想不清。」「我們現在是——」邵卓生啜著酒,說︰「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?」「胡說八道!」靈珊也啜著酒。「我們早認識四五年了,怎麼叫相逢何必曾相識!」「你還能思想,你還剩一點點大腦!」
「不,我是用小腦想的!」
他們相視而笑,一踫杯,兩人又干了杯子。靈珊叫來侍者,又要了兩杯酒。「這樣喝下去,我們都會醉!」邵卓生說。
「醉鄉路穩宜頻到,此外不堪行!」靈珊喃喃的念著,抬眼望著邵卓生。「我現在才知道,為什麼阿裴愛喝酒,鵬飛也愛喝酒,原來,酒可以讓人變得輕飄飄的,變得無憂無慮的。而且,會讓人變得愛笑,我怎麼一直想笑呢?」
「你錯了!」邵卓生拚命的搖頭。「酒可以讓人變得愛哭,阿裴每次喝醉了就哭。」「不一定,」靈珊也拚命搖頭。「韋鵬飛每次喝醉了就發呆,像木頭人一樣坐在那兒不動!」
他們相視著,又笑,又舉杯,又干杯,又叫酒。
「喂,靈珊,我有個建議。」邵卓生說。
「什麼建議?」靈珊笑嘻嘻的。
「你看,我們兩個都有點不健全,我是少根筋,你是無腦人,我們又都是天涯淒苦人,又都認識好多年了。干脆,我們組織一個傷心家庭如何?」
「傷心家庭?」靈珊笑得咭咭咯咯的。「我從沒听過這麼古怪的名稱。少根筋,我發現你今天滿會說話的,你的口才好像大有進步。」「因為酒的關系。」「唔,阿裴醉了會哭,鵬飛醉了會發呆,我醉了就愛笑,你醉了就愛說話,原來僅僅醉酒,就有形形色色。」「怎樣呢?」「什麼怎樣呢?」「我們的‘傷心家庭’!」
靈珊抬眼凝視邵卓生。
「哦,不行。」她收住笑,忽然變得一本正經。「邵卓生,我們不要去做傻事,明知道是悲劇,就應該避免發生。不,我們不要給這個世界,多制造一對怨偶。」
「怨偶?」「是的,如果在一年前,我們結合了,也就算了,現在,你愛的不是我,我愛的也不是你。組織傷心家庭的結果,是制造了一個破碎家庭。不,不!我寧願抱獨身主義,也不組織破碎家庭!」「言之有理!」他大聲說︰「我要敬你一杯!」
他們又干了杯,再叫了酒,兩個人都不知道是第幾杯了,都有些搖搖晃晃,昏昏沉沉了。
「既然不組織傷心家庭,你預備怎麼辦?」他問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她啜著酒,側頭沉思,微笑著。「我要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,沒有人的地方去。你呢?」
「我也要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,沒有人的地方去。」他說。「這樣吧!」她又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。「我往南極走,你往北極走,走到之後,我們通個電話,互報平安!」
「妙極了!」他大為嘆賞︰「咱一言為定!」
「干一杯!」她舉起杯子。
于是,他們又笑,又踫杯,又干杯,又叫酒。然後,靈珊是糊糊涂涂了,她喝了太多太多的酒,她只記得自己一直在笑,一直在笑,那邵卓生一直在說,一直在說,他們一直在舉杯干杯,舉杯干杯,……然後,他們吃了牛排,酒足飯飽。然後,他們不知怎的到了火車站,然後,他們似乎買了兩張車票,一張到南極,一張到北極。
她最後的記憶是,她上了到「南極」的車子。
第二十章
醒來的時候,早已紅日當窗。
靈珊有點兒恍惚,抬頭看看屋頂,伸手模模床褥,一切都是熟悉的,親切的,這是自己的褥,這是自己的家!怎麼回事?她搜索著記憶,昨夜,昨夜和邵卓生吃牛排,喝了酒,然後,他們去了車站,依稀買了兩張車票……為什麼自己竟睡在家里?她坐起身子,頭仍然有些昏暈,卻並不厲害。是的,那只是一些紅酒,紅酒不該讓人大醉不醒,不過,如果大醉不醒,似乎也沒什麼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