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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朦朧 鳥朦朧 第36頁

作者︰瓊瑤

終于,車子停在一棟花園洋房的前面。這花園洋房,靈珊在耶誕節晚上來過,只是當時已經醉得昏昏沉沉,幾乎沒有什麼印象了。邵卓生按了門鈴,回頭對靈珊說︰

「看樣子沒有事,這兒安靜得很。如果有什麼意外發生,不應該這樣平靜。」真的,這兒決不像個「凶殺案現場」,靈珊透了口氣。心想,自己是偵探小說看多了,幻想未免太豐富了一些。正想著,門開了,一個下女站在門口。

「請問,阿裴有沒有來?」邵卓生問。

「剛來不久!」剛來不久?靈珊的心又怦怦亂跳起來。果然,她來了這兒,帶了刀子來這兒,還會有好事嗎?

「陸先生在不在?」她急急的問,或者陸超不在家。

「在呀!他們都在客廳里!」下女讓到一邊。

靈珊不再多問,跟著邵卓生就走進一間好大,好豪華的客廳里。一進去,靈珊就看到了阿裴;又瘦,又憔悴,又蒼白,又衰弱,她有氣無力的仰靠在一張沙發里,手中握著一杯酒。陸超正站在她面前,沉吟的、含笑的、若有所思的望著她。那個阿秋,穿著一身極漂亮的黑色緊身洋裝,斜倚在壁爐前面,手里也握著一杯酒,在慢騰騰的淺斟低酌。他們三個似乎在談判,在聊天,在喝酒。室內的氣氛並不緊張,那兒有凶殺?那兒有血案?靈珊簡直覺得自己趕來是件愚不可及的事,是件多此一舉的事。

「啊炳!」陸超叫著說︰「阿裴,你還有援兵嗎?」

阿裴抬眼看了他們兩個一眼,看到靈珊,阿裴似乎微微一怔。她瘦得面頰上都沒有肉了,兩個眼楮顯得又黑又大,里面卻燃燒著某種令人難以相信的狂熱;這是一只垂死的野獸的眼光,靈珊暗暗吃驚,又開始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,恐慌起來。「我們來接阿裴回家,」邵卓生說︰「她在生病!」

「你是個難得遇到的情聖!」陸超對邵卓生說,語氣里帶著些嘲弄。「你知道她來干什麼嗎?」

「找你。」邵卓生答得坦白。

「你知道她帶了這個來嗎?」陸超忽然從身後的桌子上,取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,丟在地毯上。那尖刀落在阿裴的腳前,躺在那兒,映著燈光閃亮。果然!她帶了刀來的!

靈珊深吸了口氣,不解的望著阿裴,既帶了刀來,怎麼沒行動?是了,她衰弱得站都站不穩,那兒還有力氣殺人?刀子當然被搶走了。阿裴看到那把刀落在腳前,她立即痙攣了一下,身子就往沙發處縮了縮。天哪,她那里像殺人者?她簡直像被害者!看了刀自己就先發抖了。「很好,你們兩個是阿裴的朋友。」陸超繼續說,沉著,穩重,而坦率,他的眼光注視著阿裴。「阿裴,讓你的朋友做個證人,我們今天把我們之間的事做個了斷!」

阿裴瑟縮了一下,眼光下意識的望著地上的刀子。

「我們當初在一起的時候,是不是說好了的,兩個人合則聚,不合則分,誰也不牽累誰?是不是?」陸超有力的問。

阿裴輕輕的,被動的點了點頭。

「是不是說好了只同居,不結婚,誰對誰都沒有責任?也沒有精神負擔?」他再問。

她又點點頭。「你跟我的時候,我有沒有告訴你,我這個人是不可靠的?不會對愛情認真,也不會對愛情持久的?」

她再點點頭。「我有沒有勸你,假如你需要的是一個安定的生活,忠實的丈夫,你最好別跟我!」

她繼續點頭。「那麼,我陸超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?你說?」

阿裴眼神迷亂的搖了搖頭。

「既然我沒有地方對不起你,」他咄咄逼人的走近了她。「你今天帶了這把刀來做什麼?來興師問罪嗎?我有罪沒有?」

她再搖頭,眼神更加迷亂了,臉色更加慘白了,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,她像個迷路的,無助的,等待宰割的小搬羊。「既然我沒有罪,」他半跪在她面前,拾起了地上那把刀,盯著她的眼楮問︰「你拿著刀來這兒,是想用這把刀脅迫我跟你回去嗎?你以為我是什麼人?會屈服在刀尖底下的人嗎?還是……你恨我?想殺掉我?」

阿裴渾身發抖,她退縮的往沙發深處靠去,舉起酒杯,她顫抖著喝干了那杯酒,就把酒杯放在身邊的小幾上。

「你沒有本事得到一個男人的心,你就把他殺掉嗎?」他逼近了她,強而有力的問。忽然間,他把刀倒過來,把刀柄塞進她的手中。「那麼,你殺吧!你有種,今天就把我殺了,否則,你永遠不要來糾纏我!」

阿裴被動的握住了刀,身子越發抖顫,她的眼光痛楚的凝視著陸超,那眼光充滿了哀怨,祈求,無奈,和悲切,她的嘴唇動了動,想說話,卻沒有聲音。

「你猶豫什麼?」陸超問,濃眉英挺,自有一股凜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。「你有理由,你就殺我!你殺不了我,就放開我!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當一個女人的奴隸,你明知道!我從沒有用花言巧語來騙過你,是不是?」

阿裴點點頭。費力的咽了一口口水,她終于輕輕的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︰「你對了!我沒有理由殺你,沒有理由責備你!我自以為灑月兌,自以為堅強,自以為聰明,事實上,我愚蠢無知,而又懦弱無能,我做錯每一件事。」她驀然舉起刀來,厲聲說︰「我不再糾纏任何人,我一了百了!」比閃電還快,那刀已插入了阿裴另一只手的手腕。

靈珊和阿秋同時尖聲大叫,靈珊在阿裴舉刀的時候,就沖過來了,當時她只擔心她會去刺殺陸超,再沒料到,她會一刀刺入自己的手腕,那鮮血噴濺了出來,陸超伸手一抓,沒抓住刀子,只捉住阿裴的手,他啞聲驚喊︰

「你干什麼?」「還你自由。」她微笑著說︰「我不怪你,我只是討厭我自己,討厭我的被討厭!」她的身子往地毯上軟軟的溜下去。

邵卓生撲過來,從地上一把抱起了她,刀子落在地上,她手腕上的血染得到處都是。阿秋的臉色慘白,她奔過來,不住口的、驚慌的叫著嚷著︰

「阿裴,你何苦這樣?你為什麼要這樣?」

「先止血!」靈珊喊,緊急中還不失理智,她用手緊緊的握住阿裴的手腕,「給我一根帶子!」

阿秋把腰上的衣帶抽了下來,靈珊飛快的纏緊了阿裴的胳膊,用力扭緊那帶子,在大家忙成一團的時候,阿裴始終清醒,也始終面帶微笑,看到阿秋,她低語了一句︰

「阿秋,希望你比我灑月兌!」

「阿裴,阿裴!」邵卓生喊,一面對陸超大叫︰「你還不去叫輛車!我們要把她送醫院!」

一語提醒了呆若木雞的陸超,他飛奔著去攔車子,邵卓生抱著阿裴往屋外走,阿裴看了看靈珊,做夢似的低語︰

「我想不出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事!」她的眼光溫柔的落在邵卓生臉上,聲音低柔得像一聲嘆息。「掃帚星,我下輩子嫁給你!」閉上眼楮她的頭側向邵卓生懷里,一動也不動了。

第十八章

緊接下來是好長一段時間的零亂,像幾百個世紀那麼長。醫院、急救室、血漿、生理食鹽水、手術房、醫生、護士……靈珊只覺得頭昏腦脹,眼花撩亂而心驚肉跳。然後就是等待、等待、等待……無窮無盡的等待,永無休止的等待。她和邵卓生,坐在手術室外的候診室里。陸超和阿秋,一直站在窗口,眺望著窗外的燈火。房間里有四個人,但是誰也不說話。靜默中,只看到護士的穿梭出入,血漿瓶的推進推出。最後,終于有個醫生走出來了。「誰是她的家屬?」醫生問,眼光掃著室內的四個人。「誰負她的責任?」四個人你看我,我看你,竟沒有一個人答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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