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怔怔的看著這幾行字,和封面一樣,這是鵬飛的筆跡,想必,他寫下這幾行字的時候,他的心一定在滴血了?「欲寫粉箋書別怨,淚痕早已先書滿!」那麼,這是她死了之後,他題上去的了?她覺得心中掠過了一陣又酸又澀的情緒,怎麼?自己竟和一個死人在吃醋了。她想起靈珍的話︰
「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,能去和死人爭寵!」
她抽口氣,翻過了這一頁。她發現下面是一些片段的雜記,既非日記,也非書信,顯然是些零碎的記錄和雜感,寫著︰
初認識欣桐,總惑于她那兩道眼波,從沒看過眼楮比她更媚的女孩。她每次對我一笑,我就魂不守舍,古人有所謂眼波欲流,她的眼楮可當之而無愧,至于「一笑傾人城,再笑傾人國」更非夸張之語了。我常忘記她的年齡,一天,我對她說︰
「欣桐,要等你長大,太累了。」
她居然回答︰「那麼,不要等,我今天就嫁你!」
那年,她才十五歲。欣桐喜歡音樂,喜歡懷抱吉他,扣弦而歌。她的嗓子柔美動人,聲音微啞而略帶磁性。有天,她說︰
「我要為你作一支歌!」
我雀躍三丈,簡直得意忘形。她作了,連彈邊唱給我听,那歌詞竟是這樣的︰
「我認識一個傻瓜,他長得又高又大,他不會說甜言蜜語,見了我就痴痴傻傻!他說我像朵朝霞,自己是一只蛤蟆,我對他微微一笑,蛤蟆也成了啞巴!」
欣桐就是這樣的,她風趣瀟灑快活,天才橫溢,即使是打趣之作,也妙不可言。如今她已離我而去,我再也求不到人來對我唱︰「蛤蟆也成了啞巴!」人生之至悲,生離死別而已矣。
靈珊猛然把冊子闔了起來,覺得心跳氣促,淚水盈眶,她想起他也曾對她自比為「癩蛤蟆」,原來這竟是他的拿手好戲!但是,真正使她心痛的,還不是這件事,而是他對「欣桐」的一片痴情,看樣子,自己和欣桐來比,大概在他心目里,不到欣桐的百分之一!欣桐,她忽然困惑的皺皺眉,為什麼封面是「愛桐」,而里面是「欣桐」?是了!她心中靈光一閃,恍然大悟。徐志摩有「愛眉小札」「愛眉日記」,韋鵬飛就有「愛桐雜記」!欣桐是她的名字,愛桐是他的情緒!情深至此,靈珊還有什麼地位?她把冊子丟入抽屜中,站起身來想走,但是,畢竟不甘心,她再拿起來,又翻了一頁。
欣桐喜歡穿軟綢質料的衣服,尤其偏愛白色,夏天,她常穿著一襲白綢衣,寬寬松松的,她只在腰上系根帶子,她縴細修長,就這樣隨便裝束,也是風姿楚楚。我每次握著她柔若無骨的小手,就想起前人的詩句︰
「冰肌玉骨,自清涼無汗。」
傳言這句子是後蜀孟昶為花蕊夫人而作,料想欣桐與當年的花蕊夫人相比,一定有過之而無不及。每年冬天,欣桐絲毫都不怕冷,她不喜歡穿大衣,嫌大衣臃腫,一件白毛衣,一條薄呢裙子,就是她最寒冷天氣的妝束。走在街上,她呵口氣,就成一股白霧,她開心的笑著說︰「鵬飛,你愛我,就把這霧汽抓住!」
我真的伸手去抓,她笑著滾倒在我懷里,雙手抱著我的腰,她揉著我叫︰「你是傻瓜中的傻瓜!是我最最可愛的傻瓜!」今夕何夕?我真願重作傻瓜,只要欣桐歸來!今生今世,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,讓我像對欣桐那樣動心了,永不可能!因為,上帝只造了一個欣桐!
唯一僅有的一個欣桐!
靈珊再也沒有勇氣看下去,把冊子丟進抽屜里,她砰然一聲闔上抽屜,就轉身直沖到客廳里。她視線模糊,滿眼眶都是淚水。楚楚仰著頭,愉快的喊︰
「阿姨,你找到鉛筆刀了嗎?」
「等阿香回來幫你削!」她含糊的叫了一聲,就咬緊牙關,沖出韋家。閉了閉眼楮她竟止不住淚如泉涌,用手拭去了淚痕,在這一瞬間,她才了解什麼叫「嫉妒」,什麼叫「傷心」,什麼叫「痛苦」,什麼叫「心碎」!
直接回到了家里,她立即撥了一個電話給邵卓生,含著淚,她卻清清楚楚的說︰「來接我,我們一起去吃晚飯!」
第八章
其實,邵卓生這人並不笨,反應也不算遲鈍。只因為靈珊不喜歡他,難免處處去夸張他的缺點。事實上,邵卓生個子瘦高,眉目清秀而輪廓很深,以外型論,他幾乎稱得上漂亮。靈珊就知道,在幼稚園的同事中,好幾個未婚的女教員都對邵卓生感興趣,還羨慕靈珊有這麼一位「護花使者」。邵卓生最大的優點,在于有極高度的耐性。而且,他對于自己不懂得的事情,也知道如何保持「沉默」,以達到藏拙的目的。所以,和他同進同出,無論怎樣,他並不讓靈珊丟臉。
這晚,他們去銀翼吃的飯,靈珊最愛吃銀翼的豆沙小籠包,正像她愛吃「芝麻冰淇淋」一樣,中國人對吃的藝術,已經到達了匪夷所思的地步。豆沙可以做小籠包,芝麻做冰淇淋,邵卓生說︰「我知道,你最愛吃特別的東西!你喜歡——」他挖空心思找成語,終于找到一句︰「與眾不同!」
「哼!」靈珊哼了一聲,不予置評。
「你還想吃什麼,我幫你點!」看靈珊臉色抑郁,他耐心的,討好的說︰「這家館子,就是花樣比較多!」
「叫他們給我做一個‘清蒸癩蛤蟆’!」她說。「什麼!」邵卓生嚇了一跳,吶吶的說︰「有……有這樣一道菜嗎?清蒸什麼?」「清蒸癩蛤蟆!」靈珊一本正經的。
邵卓生看看她,抓抓頭,笑了。
「我知道了,你應該說‘清蒸櫻桃’,或者是‘清蒸田雞’。要不然,你是想吃牛蛙?」
「不是,不是,」靈珊沒好氣的說︰「我說的是清蒸癩蛤蟆!」
邵卓生呆望著靈珊,默然沉思,忽然間福至心靈起來,他俯過身子去,低低的對靈珊說︰
「你是不是在罵我?你要他們把我給清蒸了嗎?」
靈珊愕然的瞪大眼楮知道邵卓生完全拐錯了彎,她就忍不住笑了,她這一笑,像撥烏雲而見青天,邵卓生大喜之下,也傻傻的跟著她笑了,一面笑,一面多少有些傷了自尊,他半感嘆的說︰「假若真能博你一笑,把我清蒸了也未始不可……」
「卓生!」她喊,心中老大的不忍,她伸手按在他的手上。「你完全誤會了,我怎麼會罵你?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只是順口胡說!」邵卓生被她這樣一安撫,簡直有些喜出望外。在這一剎那間,覺得即使當了癩蛤蟆,即使給清蒸了也沒什麼關系,他嘆口氣說︰「我覺得,我命里一定欠了你的!我媽說,人與人之間,都是欠了債的,不是我欠你,就是你欠我!」
靈珊真的出起神來了,看樣子,邵卓生是欠了她的,而她呢?大概是欠了韋鵬飛的,韋鵬飛呢?或者是欠了那個欣桐的!欣桐……靈珊心中掠過一抹深深的痛楚。欣桐,她又欠了誰呢?欠了命運的?欠了死神的?如果欣桐不死,一切局面又會怎樣?吃完飯,時間還早,她在各種矛盾的苦惱和痛楚中,只想逃開安居大廈,逃得遠遠的。于是,她主動向邵卓生提出,他們不如去狄斯角听歌。邵卓生是意外中更加上意外,心想,準是一念之誠,感動了天地,竟使靈珊忽然間溫柔而親密了起來。在狄斯角,他們坐了下來。這兒是一家改良式的歌廳,不像一般歌廳那樣,排上一排排座位,這兒是用小桌子,如同夜總會一樣。由于有夜總會的排場,又有歌廳的享受,兼取二者之長,這兒總是生意興隆,高朋滿座。靈珊是久聞這兒的大名,卻從沒有來過,所以,坐在那兒,她倒也認真的享受著,認真的听著那些歌星唱歌。只是,在心底,一直有那麼一根細細的線,在抽動著她的心髒,每一抽,她就痛一痛。歌星輪流的出場退場,她腦中的一幅畫面也越來越清晰;韋鵬飛沉坐在那冷澀的、幽暗的房間里燃著一支里,滿屋子的里霧騰騰,他只是沉坐著,沉坐著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