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二小姐,是阿香找你,她說請你過去一下,她家小姐又不肯寫字了!」靈珊的臉色變了變。「她爸爸呢?」她問。「阿香說,她爸爸還沒回家!」「哦。」靈珊遲疑了一會兒,臉色忽陰忽晴,眼楮忽明忽暗,終于說︰「我去看看吧!」
她走了出去,緊緊的抿著嘴角,眼里閃耀著奇異的光彩。劉太太目送她的影子消失,心里有點恍恍惚惚的,然後,她的心髒「咚」的一跳,胸口就像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捶了一下。她眼前閃過一張男性的臉龐,深沉的眼楮堅毅的嘴角,憂郁的神情……難道使靈珊「非干病酒,不是悲秋」的原因竟遠在天邊,而近在眼前嗎?劉太太模索著靈珊剛剛坐過的椅子,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,默默的出起神來了。
靈珊走進了韋家。楚楚坐在餐桌前面,一臉的倔強,怒視著桌上的習字簿,手里緊握著一支鉛筆,嘟著嘴唇,她的眼楮瞪得圓圓的,一看到靈珊,她立即叫著說︰
「阿姨,我不喜歡寫我的名字!」
「為什麼?」靈珊在她身邊坐下來,拿起她的習字簿,發現上面劃得亂七八糟,沒有一個字寫對了的。她打開楚楚的鉛筆盒,找到橡皮,慢慢的把那些鉛筆線條擦掉。「每個人都要學寫自己的名字,這是很重要的,如果你不會寫名字,會被別人笑!」「我不喜歡!」楚楚噘著嘴說︰「阿姨,你給我換一個名字!」
「名字怎麼能換呢?」靈珊說,望著她。「你為什麼要換名字?」「它太難寫了,那麼多筆劃,我的手都累死了!」楚楚揚著睫毛說︰「像丁中一,他的名字好容易寫,我會寫丁中一,阿姨,我改名字叫丁中一好不好?」
靈珊凝視著楚楚,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,她用手揉著楚楚的頭發,憐愛的說︰「你不能改名字叫丁中一,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名字,換了名字,你就是丁家的孩子,不是韋家的孩子了。你的名字很好,比丁中一的名字好。楚楚,這是兩個很可愛的字,像你的人一樣可愛。」楚楚仰頭看著她,眼里閃著光。
「阿香說我是淘氣鬼,以前的阿巴桑說我是短命鬼,昨天晚上,我把爸爸的酒杯打破了,爸爸說我是討債鬼。阿姨,丁中一說鬼是很丑很丑的,很怕人的,我是不是很丑?」
「如果你不乖,你就很丑!」靈珊說,從背後把住了她的手。「可是,你現在很乖,你要學寫你的名字,乖孩子都是很漂亮的,來吧!我扶住你的手,我們一起來寫,好不好?」
楚楚看了看她,就順從的握起了那支筆。于是,靈珊扶著她的手,一筆一劃的寫著,只寫了幾個字,那孩子就唉聲嘆氣了起來,一會兒說︰「我的手好酸好酸呵!」
一會兒又說︰「我的眼楮好累好累呵!」
最後,她居然說︰「我的腳好痛好痛呵!」
靈珊忍不住要笑,注視著楚楚,她的唇邊全是笑意,眼楮里也全是笑意,她忍俊不禁的說︰
「你用手寫字,腳怎麼會痛的?」
「我的腳趾頭一直在動在動……」楚楚認真的說。「干什麼?」「它在幫忙,因為我的手好累好累。」
靈珊再也熬不住,她笑了出來。一面笑,她一面放開楚楚的手,把她從椅子上抱了起來,她吻了吻那孩子的面頰,低嘆著說︰「楚楚,你實在好可愛好可愛呵!」
楚楚呆了,她注視著靈珊的臉,然後,猝然間,她就用小辦膊緊緊的箍住靈珊的脖子,把面頰埋進了她的肩窩里,她用細細的,女敕女敕的,小小的聲音,熱烈的低喊︰
「阿姨,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呵!」
這一聲天真的、純摯的呼叫,頓時使靈珊胸中一熱,整個人都熱烘烘的發起燒來。她的眼眶濕潤了。把楚楚抱向臥室,她低柔的說︰「我們今天不寫字了,你該睡覺了,我抱你去睡覺,好不好?」楚楚不回答,只用小辦膊更緊更緊的抱了她一下。靈珊把她抱進臥室,問︰「洗過澡了嗎?」楚楚點頭。「睡衣在哪里?」「櫃子里。」靈珊把楚楚放在床沿上,打開櫃子抽屜,找出了睡衣,正幫楚楚換著睡衣,阿香不安的趕了過來,叫著說︰
「二小姐,我來弄她!」
楚楚的身子一挺,說︰「我要阿姨!」靈珊對阿香笑笑。「沒關系,我來照顧她,你去睡吧!」
阿香退開了。靈珊幫楚楚換好衣服,讓她躺上床,拉開棉被,密密的蓋住了她,又把她肩頭和身邊的被掖了掖。楚楚睜大了眼楮只是注視著她。剛剛,這孩子還在說眼楮好累好累,現在,她的眼楮卻是清醒白醒的。
「睡吧!」靈珊溫和的說。
「阿姨,」那孩子甜甜的叫︰「你上次唱過歌給我听,你再唱歌好不好?」靈珊微笑的凝視她,坐在床沿上,她用手指按在那孩子的眼皮上,使她闔上了眼楮。于是,她輕聲的,婉轉的,細致的唱了起來︰「月朦朧,鳥朦朧,點點螢火照夜空。山朦朧,樹朦朧,唧唧秋蟲正呢噥。花朦朧,葉朦朧,晚風輕輕叩簾櫳。燈朦朧,人朦朧,
今宵但願同入夢!」
她唱著唱著,直到那孩子沉沉入睡了。她繼續低哼著那曲子,眼光朦朦朧朧的投注在那熟睡的臉龐上,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著那個下午,在樓梯上又踢又踹又抓又咬的孩子。誰能相信?這竟是同一個孩子?誰又能相信,這孩子已卷入了她的生命,控制了她的情緒?
終于,她慢慢的站起身子,拉上了窗簾,關掉床頭燈,對床上那小小的人影再投去一瞥,她就悄然退出那房間,輕輕的帶上了房門。走到客廳里,她猛然一怔。韋鵬飛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,他正靜靜的坐在沙發里,靜靜的抽著煙,靜靜的注視著她。他臉上的表情是深沉的,奇異的,眼楮里閃著一抹感動的,幾乎是熱烈的光芒。她站住了,他倆默默的相對,默默的彼此注視,彼此衡量。「什麼時候回來的?」她問。
「有好一會兒了。」「你每天下完班都不回家嗎?」她的語氣里帶著責備,眼楮里寫著不滿。「唔。」他哼了一聲。「你喝了酒。」「唔。」他再哼了一聲。
「你每晚都去喝酒嗎?」
「唔。」他又哼一聲。「在什麼地方喝酒?」「酒家里。」他答得干脆。
「除了喝酒,也做別的事?」她問。
他銳利的看著她。「我不是幼稚園的學生。」他說。
「是的。」她點點頭。「我能管的範圍,也只有幼稚園。」她的聲音微微顫抖。他熄滅了煙蒂,從沙發里慢吞吞的站起來,他的眼光始終一眨也不眨的停在她臉上,有種緊張的、陰郁的氣氛忽然在室內醞釀,他硬生生的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,喉嚨沙啞的說︰「你該回去了。」「是的。」她說,並沒有移動。
「怎麼不走?」他粗聲問。
她不響,佇立在那兒,像個大理石的雕像。
他的眼光不自禁的又落回到她的臉上,他呼吸急促,聲音重濁。「我說過,我像個破了洞的口袋。」他艱澀的說︰「自從她離我而去,我一直生活在自暴自棄里,墮落與罪惡與我都只有一線之隔。你如果像你外表那樣聰明,就該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開我!」她仍然佇立不動,眼光幽幽然的直射向他。
「你听不懂嗎?」他低吼,聲音更粗更啞更澀。「我叫你逃開我,回家去!」她緩緩的走近了他,停在他面前,她的臉離他只是幾□之遙,她悠然長嘆,吐氣如蘭。她的眼光如夢如霧如秋水盈盈。她的聲音低柔而清晰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