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白浪滔滔我不怕,掌穩舵兒往前劃,撒網下水到魚家,捕條大魚笑哈哈,哎喲咿喲咿喲嗯哎喲,
哎喲咿喲咿喲嗯哎喲……」
他以一種嶄新的、感動的情緒,聆听著那些孩子們的歌聲。這才發現好久好久以來,他的生活里竟然沒有歌聲,沒有陽光甚至沒有花香了。握著那把桂花,他走出校園,跨上了自己的車,他向工廠開去,一路上,那桂花的香味始終繞鼻而來。車子駛上了高速公路,工廠在中壢,他每天必須開一小時的車去上班,再開一小時車下班,往常,總覺得這條路好長好長,今天,他卻感到悠閑而自在。自在些什麼,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。靈珊這一天的生活,過得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。韋楚楚第一天上課,居然乖得出奇。沒有打架,沒有生事,沒有咬人……她只是用新奇的眼光望著所有的一切。她有些孤僻,不肯接近同學,下了課,就像個小影子似的挨著靈珊。她不會寫名字,不會答智力測驗,不會唱任何兒歌,也不會折疊小玩意,因而,顯得相當笨拙。靈珊知道,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只要這孩子听話,總會慢慢學會的,她倒並不著急。
楚楚念的是上午班,中午,她就被阿香接回去了。黃昏時,靈珊下了課,邵卓生已經等在校門口。
「靈珊,一起去吃晚飯吧,天涼了,我請你吃毛肚火鍋!」
「我有好多好多事……」靈珊想拒絕。
「你怎麼永遠有好多好多事?」邵卓生說,一副若有所思樣子。「那些事會妨礙你吃飯嗎?」
「是的,會妨礙。」她一本正經的說。
「那麼,」邵卓生好脾氣的,極有耐性,也極有風度的說︰「我不耽誤你,明天呢?」「明天也有事!」「後天呢?」「後天也有事。」「那……那麼,」邵卓生結結巴巴起來。「你……你到底那……那一天沒事?」看他忠厚得有趣,靈珊忍不住笑了起來,一面笑,一面就灑月兌的揚了揚頭,慨然說︰
「好吧!我們去吃毛肚火鍋!反正……是純吃飯!」
純吃飯這三個字,是從「純吃茶」引申而來的,是靈珊姐妹間的術語,純吃茶不一定是「純吃茶」,純吃飯代表卻是單純的吃飯,表示毫無其他「意義」。可是,邵卓生本來就是「少根筋」,只要靈珊肯跟他吃飯,他才不管她有意義沒意義,就已經樂得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了。
靈珊跟邵卓生去吃了晚飯,兩人又在街頭散了散步,逛了逛書店,買了好幾本小說,回家時,又已經快十點鐘了。邵卓生和往常一徉,把靈珊送到大廈門口,忽然間,這「少根筋」卻福至心靈的說了句︰
「靈珊,我們就一輩子這樣耗下去了嗎?」
「什麼意思?」靈珊裝糊涂,面有不豫之色。
「沒有意思,」邵卓生慌忙說,「我只是告訴你,我很有耐性,我會耗下去的,無論耗多少年!」
邵卓生走了,靈珊卻站在大門口發了半天怔。看樣子,「純吃飯」也不能再接受了,這個呆子已經認了真,如果再交往下去,恐怕就甩不掉他了。與其將來傷害他,不如趁早快刀斬亂麻。她想著,慢吞吞的往大廈中走。
忽然,有一縷香煙的氣息繞鼻而來,一個高大的人影就遮在她面前了,她一驚,抬起頭來,韋鵬飛正吸著煙,靜靜的注視著她。「哦,是你!」她說︰「你在干什麼?」
「散散步,看看月亮!」他說。
「很有閑情逸致嘛!」她笑笑,要往樓梯上跑。
他攔住了她,眼光停留在她的臉上。
「在外雙溪,」他說︰「有一家餐廳開在小溪邊上,可以賞月談天,專吃烤肉,營業到每天凌晨,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坐坐?」「哈!」她笑了。「我剛剛跟人吃完毛肚火鍋,你又請我吃烤肉,我成了飯桶了。」他的眼楮立即陰暗了下去。
「對不起,」他啞聲說︰「我在找釘子踫!」
她站在樓梯口,望了他兩秒鐘。
「你有車子?」她明知故問。「是的。」「或者,我們可以去游車河。」她輕語。
他的眼楮楮閃亮。「走吧!」他說,早上那種嶄新的感覺又來到他的胸懷里,這是夜晚,沒有陽光他卻依舊感到光華耀眼,而滿心歡愉。他們走到停車場,上了車,他直駛出去。她忽然有點奇怪,看著他,她說︰「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園里散步看月亮嗎?」
「不,只有今晚。」他坦白的說。
「為什麼?」他咬住嘴唇,默然片刻,車子往三重的方向開去,過了中興大橋,直上高速公路。他熄滅了煙蒂,回眸看她,他眼里閃著兩小簇奇異的火焰。
「我今晚去你家拜訪過你。」
「哦?」她驚訝的睜大眼楮。
「你弟弟告訴我說,你和一個名字叫掃帚星的男孩子出去玩了。你父母跟我聊了一會兒,你的姐姐很文雅,你家——
實在是個好溫暖好幸福的家庭。我從你家出來,不知怎麼,我無法回到自己的家里去。于是,我就到花園里來散步了。我想,我或者可以看到那個掃帚星。」
她緊盯著他。「你看到了嗎?」「是的。」「有何感想?」「配不上你!」「為什麼?」他不語。他的手穩定的扶著方向盤,眼楮直視著前方,他的臉色有些緊張,有些蒼白,呼吸沉重而急促。他似乎在想著什麼,似乎陷入某種思緒里,他的眼神深邃黝黑而深不可測。靈珊掉轉頭來,望著車窗外向後飛馳的道路,和高速公路邊那些黑暗的荒野。逐漸的,一種心慌意亂的感覺就對她襲了過來,她有些慌亂的說︰
「你要帶我去哪里?」「去旭倫。」「旭倫?那是什麼地方?」
「旭倫鍛造及精密鑄造廠。」
「我不懂。」她皺起眉頭。
「是我工作的地方。」「你那個工廠嗎?」「是的。」「為什麼要帶我去你的工廠?」
「我也不知道。今晚在加班,我想帶你去看看,或者——
能夠幫助你了解我。」她不知所以的心跳起來。
「我——並不想了解你。」她的聲音軟弱而無力。
車子「吱」的一聲尖響,陡然急煞車,停在路邊上,她嚇了好大一跳,身子一震,差點撞到前面的安全板上去。她抽了口氣,瞪視著他,路燈下,他的臉色蒼白,眼楮里又跳躍著她第一次見他時,就曾閃爍在他眼中的那種陰郁的光芒。
「你干什麼?」她問。「找一個地方掉頭。」「怎麼了?」她咬咬牙。「你不是說要去你的工廠嗎?」
「不去了。」他搖搖頭。「我發現我又無聊又愚蠢,我是個——傻瓜!」她回轉頭,深深的注視他。
「你不是傻瓜,」她低語,聲音像秋蟲的輕唱,像夜風的低吟。「你太敏感,太容易受傷,你有一副最堅強的外表,最脆弱的感情。你的外表,像個蛋殼,一敲就破,你的內心卻是最軟弱最軟弱的。」他狠狠的瞪著她。「別妄下斷語!也別自以為聰明!」他低吼。
「我不下斷語!我也不認為自己聰明,」她幽幽的說︰「請你不要對我吼叫,自從我們認識,你總是對我吼叫,我發現我居然有些怕你!」她的睫毛垂了下去,再抬起來的時候,她眼里閃爍著淚光,她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︰「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,你好凶惡,好霸道,好陰沉,好容易生氣,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遷就你,可是,我……我……我一直在遷就你!而你還不領情!我……」她低下了頭,輕得像耳語般說︰「對不起,我……我很失態……」她吸了吸鼻子。「請送我回家去。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