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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一片雲 第33頁

作者︰瓊瑤

六月,天氣已經變得好熱好熱,這天下午,宛露忽然跑到工地去找友嵐。友嵐正爬在鷹架上檢查鋼筋,宛露用手遮著額,擋住陽光,抬頭去看那高踞在十樓上的友嵐。從下往上看,友嵐的身子只是個小黑點,她幾乎辨不清那些身影里那一個是友嵐,只能憑友嵐上班前所穿的那身衣服︰淺咖啡色襯衫和米色長褲,來依稀辨認。這樣一仰望,她心里才有些概念,她總以為友嵐的工作很輕松,待遇又好。工程師嘛,畫畫設計圖,做做案頭工作就可以了,誰知大太陽下,仍然要爬高下低,怪不得越曬越黑,看樣子,高薪也有高薪的原因,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!也真虧友嵐,他在家里從不談工作,也從不抱怨,更不訴苦。說真的,友嵐實在是個腳踏實地的青年,也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丈夫。

友嵐從電梯上吊下來了,一身的灰,一臉的塵土,戴著頂滑稽兮兮的工作帽。看到宛露,他意外而驚喜,月兌掉了帽子,他跑去洗了手臉,又笑嘻嘻的跑了回來。

「宛露,怎麼想起到這兒來!」

「在家無聊,出來逛一逛,而且,有件事要跟你商量,就跑來了。」她仰頭再看看那鷹架。「你待在上面干什麼?」

「每次排鋼筋的時候,都要上去檢查,那個架子叫鷹架,老鷹的鷹。」他解釋著,一面拉住她的手,興高采烈的說︰「走,我帶你上去看看,從上面看下來,人像螞蟻,車子像火柴盒。」「噢!」她退後了一步。「我不去,我有懼高癥。」

「胡說!」友嵐說︰「從沒听說,你有什麼懼高癥!小時候,爬在大樹的橫枝上晃呀晃的,就不肯下來,把我和兆培急得要死,現在又有了懼高癥了。」

宛露笑了笑。「嫁丈夫真不能嫁個青梅竹馬!」她說。

「怎麼呢?」「他把你穿背帶褲的事都記得牢牢的!」她再看了一眼那「鷹架」。「為什麼要叫鷹架?」

「我也不知道,大概因為它很高,只有老鷹才飛得上去吧!」他凝視她。「你真不想上去看看嗎?」

她搖搖頭。「小孩的時候,都喜歡爬高,」她深思的說︰「長大了,就覺得踩在平地上最踏實。」

「你是什麼意思?突然間講話像個哲學家似的。」

「我的意思是說我很平凡,我不要在高的地方,因為怕摔下來,我只適宜做一個平平凡凡的女人。可是,最近,我很懷疑,我似乎連‘平凡’兩個字都做不到。」

他看看她,挽住她,他們走往工地一角的陰暗處,那兒堆著一大堆的鋼板和建材,他就拉著她在那堆建材上坐了下來。「我知道,」他深沉而了解的。「你最近並不開心,你很寂寞,家事既做不來,和媽媽也沒有什麼可深談的。宛露,我抱歉我太忙了,沒有很多的時間陪你。可是,我是時時刻刻都在注意你的,我了解你的寂寞。」

宛露注視著他,眼里閃動著光華。

「友嵐,你是個好丈夫!」她低嘆的說。「所以,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。」「說吧!」「你瞧,在家里,每人都有事做,爸爸上班,雖然當公務員,待遇不高,他總是孜孜不倦的做了這麼多年。媽媽管家,又用不著我插手,事無巨細,她一手包攬了。你呢?不用說了,你是全家最忙的。剩下了我,好像只在家里吃閑飯。」

「你猜怎麼,」友嵐深思的望著她。「我們該有個孩子,那麼,你就不會有空虛感了。」

她怔了怔,心里涌上一股涼意。

「不不!」她急促的說︰「我們現在不要孩子,我太年輕,不適合當母親,過幾年再說。」

他緊盯住她。伸手握牢了她的手。

「為什麼不要孩子?」他問︰「太年輕?不是原因!宛露,在你內心深處,你對生命有恐懼感嗎?」

她想了想,坦白的望著他。

「是的。」「為什麼?」「因為我是個棄兒,」她低語。「哥哥也是。記得你告訴過我的事嗎?兒童救濟院里有無數不受歡迎的孩子,我不想制造一條生命……」「嗨!宛露!」他蹙著眉,打斷了她。「你的舉例有沒有一些不恰當?我們的孩子會是不受歡迎的嗎?我們相愛,我們的父母也希望有個孫兒,如果我們有了孩子,他會降生在一個最喜悅的家庭里,你怎能拿他和救濟院里的孩子來比呢?宛露,」他正視她,一本正經的。「不要因為你自己是個棄兒,就否決了整個生命。這樣,你會走火入魔,你一定要克制住你這種不很正常的心理。」她懇求的望著他。「我知道這心理可能不正常,」她說︰「但是,我真的怕有孩子,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。我看過各種母親……」她腦子里不期而然的浮起孟樵母親的那張臉,以及自己生母的那張臉,她楞了楞,繼續說︰「我怕太愛孩子,也會害了孩子,不愛孩子,也會害了孩子。我怕有一天,我的兒子會對我說︰媽媽,我希望你沒有生我!哦,友嵐!」她用手捧住下巴,悲哀的說︰「請你原諒我,在目前,我真的不想要孩子。或者,過兩年,我比較成熟了,我會想要,那時候再生也不遲,是不是?好在我們都很年輕。」她凝視他︰「給我時間,來克服我的恐懼感,好嗎?」他迎視著她的目光,好一會兒,他沒說話,然後,他的手臂繞了過來,溫存的圍住了她的肩。

「好的,宛露。你放心,我不會勉強你去生孩子的。」他拂了拂她肩上的頭發︰「你要和我商量的事,總不會是要不要孩子的問題吧!」她笑了笑,用一根木棍,在泥土上亂劃著。

「我是和你商量,我想去工作。」

「哦?到那兒去工作呢?」

「我媽早上打電話告訴我,我原來工作的那家雜志社,打電話去問過我,他們編輯部缺人缺得厲害,希望我回去。我想,我在家里,閑著也是閑著,又讀了五年的編輯采訪,不如回去上班,好歹也賺點錢回來貼補家用,你說是不是?」

他望著她,笑了。「貼補家用的話,不過說說而已,家里並不缺你那幾個錢,但是,有份工作佔據你的時間,無論如何都是好的,何況你學了半天,也該學以致用。事實上,你是不必和我商量的,你完全可以自己作決定,對嗎?」

「總要和你商量的,」她笑著︰「你是丈夫呀!一家之主嘛!」

「一家之主?」他也笑著︰「你才是我的‘主’呢!」

于是,這事就說定了。七月初,宛露又回到雜志社去上班。因為雜志社離家不遠,宛露很喜歡走路上下班,比擠公共汽車容易得多。有時,友嵐也開車送她去上班,但是,友嵐在工地的上下班時間很不穩定,尤其下班,總比一般機關要晚得多,所以,他從不接她回家。逐漸的,她也習慣于踏著落日,緩步回家。在這段沒有工作的壓力,慢慢的踱著步子,浴在黃昏的光芒中,看著彩霞滿天的時光里,成為她一天中最享受與悠閑的時光,因為,在這段時光里,所有的時間都是她一個人的,她可以利用這段時間,想很多的事情。

想很多的事情!想些什麼呢?想金急雨樹,又已花開花落,想天邊浮雲,幾度雲來雲往!想今年與去年,人事滄桑,多少變幻!想那個在街邊踢球的女孩,如今已去向何方?想人生如夢,往事如煙,過去的已無法追回,未來的將如何抓住?……在這許多許多的思想里,總好像有根無形的細線,從腦子通往心髒,時時刻刻,在那兒輕輕抽動。每當那細線一抽,她就會突然心痛起來,痛得不能再痛!搖搖頭,她知道自己不該再心痛了,但是,她搖不掉那種痛楚。甩甩頭,她也甩不掉那種痛楚。于是,在這份黃昏的漫步里,她幾乎是病態的沉溺于這種痛楚中了。只有在這種痛楚中,她才知道那個隱藏著的「自我」,還是活著的,還是有生命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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