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!媽媽!」宛露清脆的叫。「你不要走開,友嵐,你也別走開!媽,爸爸呢?」「在樓下和你哥哥下圍棋。」
「我要爸爸和哥哥一起來,我們今天把話都談清楚!」宛露堅定的說︰「友嵐!你去請爸爸和哥哥上來!」
「宛露,」段太太狐疑的說︰「你要做什麼?你很清醒嗎?你沒發燒嗎?」「我很好,媽。」宛露說︰「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,也知道這是必須做的。」友嵐下樓去了。宛露開始打量這位「許伯母」,這還是她第一次用心的、仔細的注視自己這位生身母親。後者的臉上淚痕未干,脂粉都被淚水弄模糊了,可是,那對秀麗的眼楮,那挺直的鼻梁,和她那雖已發胖,卻仍看得出昔日輪廓的臉龐,都向宛露提示了一件事實。年輕時代的她一定不難看,而且,自己的長相和她依稀相似。她不會很老,推斷年齡,也不過四十歲,但她額前眼角,已布滿皺紋,連那濃厚的脂粉,都無法遮蓋了。風塵味和風霜味,都明顯的寫在她的臉上。連她那身緊繃在身上的、紅絲絨的洋裝,都有股不倫不類的味道。宛露細細的望著她,模糊的衡量著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。她想起友嵐的比喻,瑟爾緋絲!瑟爾緋絲並沒有錯呵,只怪她的命運是瑟爾緋絲!一時間,她對這位「母親」生出一種強烈的、同情的、溫柔的情緒。
段立森和兆培進來了,友嵐跟在後面。兆培一進門,臉色就很難看,對著那位「許伯母」,他毫不留情的說︰
「我們本來有個很幸福的家庭,你已經把它完全破壞了!難道你還不能放掉宛露嗎?你該知道,你根本沒有資格來騷擾我們的家庭!」「哥哥!」宛露蹙著眉叫︰「你少說幾句吧!」
兆培不語了,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一坐,他瞪著眼楮生悶氣。段立森走了過來,他看來仍然是心平氣和的,只是眉梢眼底,帶著抹難以察覺的隱憂。
「宛露,」他溫和的問︰「你是不是改變心意了?」
「沒有,爸爸。」宛露清晰的說,望著面前的「許伯母」。「我只覺得,事情發生以後,我們從沒有三方面在一塊兒討論過。今晚,許伯母既然來了,我想把話說說清楚。」她正視著「許伯母」。「許伯母,你見過我的爸爸媽媽,二十一年前,你把我‘送’給了他們,他們也按照你的要求,做了這件好事,把我養大了。記得你紙條上所說的話嗎?菩薩會保佑他們,如果這世界上真有菩薩,也實在該保佑我的爸爸媽媽,因為他們盡心盡力的愛了我這麼多年,而且,我相信,他們以後還會繼續的愛我。所以,許伯母,你雖然生了我,你卻永遠只能做我的許伯母,不能做我的母親!菩薩也不能允許,在二十一年以後的今天,你再來把我從爸爸媽媽手中搶走!所以,許伯母,如果你愛我,請讓我平靜,請讓我過以前一樣的日子!」她的聲音非常溫柔︰「我會感激你!」
那「許伯母」從皮包里取出一條小手帕,開始「父父」的哭起來,一面哭,一面說︰
「宛露,我愛你呀!」「我知道。」宛露深沉的說︰「以前,我總以為愛是一種給予,一種快樂,現在我才知道,愛也是一種負擔,一種痛苦。哦,許伯母,今天我當著我所有親人的面前,告訴你這件事,我同情你,我也愛你,但是,我只能認養育之恩,而不能認生育之恩。」「哦,宛露!」許伯母哭著說︰「你的意思是,你不願意再見到我嗎?」「問題是,見面對我們都沒有意義,徒增我們雙方面的尷尬。」宛露深思的說︰「我本來想,我們可以保持來往,但是,現在,我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你,你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我……」「噢,宛露,我知道,我知道!」那許伯母急促的說︰「我會給你一棟樓,很多珠寶,還有錢……」
「許伯母!」宛露打斷了她,聲音輕柔如水,眼光是同情而悲哀的。「當初你‘送’掉了一個女兒,現在你無法再‘買’回來呵!我們彼此之間,對愛的定義,已經差別太遠了!」她疲倦的仰靠下去,頭倚在枕頭上,輕聲的說︰「假如你還愛我,幫我一個忙,別再來增加我爸爸媽媽的苦惱!我媽——」她輕柔的用手拉住段太太。「為了這件事,頭發都白了。」
段太太頓時眼眶發熱,她緊攥住女兒的手,一動也不動。那「許伯母」終于了解大勢已去,站起身來,她哭著往後轉,要沖出門去,宛露及時叫了一聲︰
「等一等,許伯母!」許伯母回過身子來。「你過來,我跟你講一句話!」宛露伸出另一只手來,拉住許伯母,把她一直拉到身邊,抬起頭來,她湊著她的耳朵說︰「再見!媽媽!」她松了手。那「許伯母」用手蒙住臉,哭著往外奔去。段太太基于一種母愛與女性的本能,忍不住也跟著她奔下樓去。到了大門口,那「許伯母」終于回過頭來,緊緊的握住了段太太的手,她含著淚,由衷的說︰
「我再也不會來要回她了。段太太,謝謝你把她帶得這麼好,現在,我也放心了。我不知道,她那麼愛你們,她實在是個好孩子,是不是?」「是的,」段太太也含滿了淚。「她是個最好的女兒,比我希望的還要好。」那「許伯母」消失在雨霧里了。
當段家在「三面聚頭」的同時,孟樵正一個人在房間內吞雲吐霧。夜已經很深很深了,他下班也很久了,坐在一張藤椅里,他只亮著床頭的一盞小燈,不停的抽著煙,听著廊下那淅淅瀝瀝的雨聲。他的思想混亂而迷惘,自從一耳光打走了宛露之後,他就覺得自己大部份的意識和生命,都跟著宛露一起跑了。可是,這幾日,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彌補這件事,母親與宛露,在他生命的比重里,到底孰輕孰重?他從沒想過,自己必須在兩個女人的夾縫中掙扎。母親!他下意識的抬頭看看父母那張合照。宛露!他心底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,用手支住額,他听到自己內心深處,在發狂般的呼喚著︰宛露!宛露!宛露!于是,他知道了,在一種犯罪般的感覺里,體會出宛露的比重,竟遠超過那為他守寡二十幾年的母親!他抽完一支煙,再燃上一支,滿屋子的煙霧騰騰。他望著窗子,雨珠在窗玻璃上閃爍,街燈映著雨珠,發出點點蒼黃的光芒。慢慢的,那街燈的光芒越來越弱,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室內枯坐了多久,但是,他知道,黎明是慢慢的來臨了。他听到腳步聲,然後,一個黑影遮在他的門前,他下意識的抬起頭來,母親的臉在黎明那微弱的曙光中,以及室內那昏黃的燈光下,顯得蒼老而憔悴。他記得,母親一向都是顯得比實際年輕,而且永遠神采奕奕,曾幾何時,她竟是個憔悴的老太婆了?「樵樵,」孟太太說,聲音有些軟弱而無力。「你又是整夜沒睡嗎?」「唔。」他輕哼了一聲,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。
「你在做什麼呢?」「別管我!」他悶哼著。
孟太太扶著門框,她瘦瘦的身子嵌在門中,是個黑色的剪影,不知怎的,孟樵想起宛露罵母親的那些話︰你守寡又不是你兒子的責任!你是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!你發誓你二十幾年來從沒想過男人嗎?你要獨霸你的兒子……他猛的打了個寒戰,緊緊的盯著母親,他覺得她像個黑色的獨裁者,她攔著那扇門,像攔著一扇他走往幸福的門!或者,窮此一生,母親都會攔著那扇門,用她的愛織成一個網,把他緊緊的網住……「樵樵!我們怎麼了?」孟太太打斷了他的思潮,她的聲音悲哀而絕望。「你知道嗎?這幾天以來,你沒有主動和我說過一句話!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,你在恨我!為了宛露,你在恨我!」他凝視著母親,一句話也沒有說,這種沉默,等于是一種默認,孟太太深深的凝視著兒子,他們彼此對視著,在這種對視的眼光里,兩人都在衡量著對方的心理,終于,孟樵淡淡的開了口︰「我在想,宛露有一句話起碼是對的,你守寡不是我的過失。這些年來,我一直想不通這點,總認為你為我而犧牲,事實上,你是為了父親去世而守寡,父親去世不是我的過失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