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愛笑有什麼不好?」「我沒說不好呀!」他揚起了眉毛。
她看了他一眼。「你一直是這麼凶巴巴的嗎?」她反問。
「我凶了嗎?」他驚愕的。
「剛才你躺在地上的時候,凶得像個惡鬼,如果不是為了維持我的風度,我會踢你幾腳。」
「呵!」他叫,又好氣又好笑。「看樣子,你還‘腳下留情’了呢!」她又笑了。他們停在下一個巷子口。
「把書給我!」她說︰「我要轉彎了。」
他緊緊的凝視她,望了望手里的書本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他問。
她仰頭看看天,俏皮的一笑。
「我叫一片雲。」「一片雲?」他怔了怔,靠在巷口的磚牆上,深思的、研判的打量著她。從她那被風吹亂的頭發,到她那松著領口的襯衫,和她那條洗白了的牛仔褲。「是天有不測風雲的雲嗎?」
「可能是。」「那麼,」他一本正經的說︰「我叫一陣風。天有不測風雲的風。」她愕然片刻,想起他忽然從巷口冒出來,還真像一陣風呢!她又想笑了。「所以,」他仍然一本正經的說︰「對我們而言,這兩句成語應該改一改,是不是?」
「改一改?」她不解的。「怎麼改?」「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偶然相遇。」他說,把手里的書往她懷中一放。「好了,再見!段宛露!」
段宛露!她大驚失色,站住了。
「你怎麼知道我是段宛露?」她問。
「或者,我有點未卜先知的本領。」他學她的樣子聳聳肩,滿不在乎的。「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,只要我把人從上到下看一遍,我就會知道她的名字!」
「你胡扯!」她說,忽然有陣微微的不安,掠過了她的心中,與這不安同時而來的,還有一份不滿,這男孩,或者他早就在注意她了,或者這「巧合」並不太「巧」!否則,他怎能知道她的名字!「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偶然相遇!」他多麼輕浮!他在吃她豆腐!這樣一想,她就傲岸的一甩頭,抱著自己的書本,頭也不回的往自己家門口跑去。她家在巷子里的第三家,是一排兩層磚造房子中的一棟,也是×大分配給父親的宿舍。她按了門鈴,忍不住又悄然對巷口看看,那年輕人仍然站在那兒,高大,挺拔。她忽然發現為什麼覺得他眼熟的原因了,他長得像電影「女人四十一枝花」中的男主角!有那股帥勁,也有那股魯莽,還有那股傲氣!她心里有點兒混亂,就在神思不定的當兒,門開了。
她還沒看清楚開門的是誰,身子就被一只強而有力的手一把拉進去了,迅速的,她的眼楮被蒙住了,一個男性的、溫柔的、興奮的、喜悅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︰
「猜一猜,我是誰?」她的心髒不由自主的狂跳了起來,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心跳得這麼厲害,她大大的喘了口氣,突然而來的狂喜和歡樂漲滿了她的胸懷,她啞著喉嚨說︰
「不可能的!友嵐,絕不可能是你!」
「為什麼不可能?」手一放開,她眼前一陣光明,在那燦爛的陽光下,她睜大了眼楮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那個高高個子的男人!彼友嵐!童年的點點滴滴像風車般從她眼前旋轉而過,那漂亮的大男孩,總喜歡用手蒙住她的眼楮,問一句︰
「猜一猜,我是誰?」她會順著嘴胡說︰「你是豬八戒,你是小狽,你是螳螂,你是狐狸,你是黃鼠狼!」「你是個小壞蛋!」他會對她笑著大叫一句,于是,她跑,他追。一次,她毫不留情的抓起一把沙,對他的眼楮拋過去,沙迷住了他的眼楮,他真的火了。抓住了她,他把她的身子倒扣在膝上,對著她的一陣亂打,她咬住牙不肯叫疼,他打得更重了,然後,忽然間,他把她的身子翻過來,發現她那淚汪汪的眼楮,他用手臂一把把她抱在懷里,低低的在她耳邊說︰「小壞蛋!我會等你長大!」
那時候,她十歲,他十六。
他出國那年,她已經十六歲了。說真的,只因這世界里喜悅的事情太多,繽紛的色彩太多,她來不及的吸收,來不及的吞咽,來不及的領會和體驗。四年來,很慚愧,她幾乎沒有想到過他。就是顧伯伯和顧伯母來訪的時候,她也很少問起過他。他只是一個童年的大游伴,哥哥兆培的好朋友而已。可是,現在,他這樣站在她面前,眼光奕奕,神采飛揚,那烏黑的濃發,那薄薄的嘴唇,那含著笑意的眼楮,帶著那麼一股深沉的、溫柔的、渴切的,探索的神情,深深的望著她,她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莫名其妙的發起燒來了。
「噢,宛露!」友嵐終于吐出一口長氣來。「你怎麼還是這麼一副吊兒郎當相?」他伸手從她的頭發上摘下一片黃色的花瓣,又從她衣領上摘下另外一片。「這是什麼?」
「金急雨!」「金急雨!」他揚了揚頭,眼里閃過一抹眩惑。「咳!你還是你!」「你希望我不是我嗎?」她問。
「哦,不!」他慌忙說︰「我希望你還是你!不過……」
「喂!喂!」屋子里,兆培直沖了出來,揚著聲音大叫︰「你們進來講話行嗎?四年之間的事可以講三天三夜,你們總不至于要在院子里曬著太陽講完它吧!」
宛露往屋子里跑去,這種一樓一底的建築都是簡單而規格化的,樓下是客廳、餐廳、廚房,樓上是三間臥室,外面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,因為宛露的父親段立森喜歡花草,這小院子除了一條水泥走道之外,還種滿了芙蓉、玫瑰、茉莉,和日日春,在院角的圍牆邊,還有一棵芭蕉樹。宛露常說父親是書呆子過干癮,永遠跟不上時代的變化,尤其種什麼芭蕉樹!「是誰多事種芭蕉?早也瀟瀟,晚也瀟瀟!」父親就是受詩詞的影響,是個道地的中國書生,是個道地的學者,也是個道地的「好父親」!
宛露跑進了屋子,兆培拉住她,在她耳邊說︰「我送你的生日禮物,你滿意嗎?」
「什麼生日禮物?」宛露詫異的問。
「顧友嵐!」兆培清清楚楚的說。
「你……」听出他言外之意,宛露就對著他的腳,狠狠的一腳跺下去,兆培痛得直跳起來,一面對宛露的臀部打了一巴掌,一面粗聲嚷著說︰「友嵐!我告訴你,你最好離我這個妹妹遠一點,她是母老虎投胎,又凶又霸道,而且是毫無理性的!這還罷了,最嚴重的問題是,她一點兒女性的溫柔都沒有……」「當然□!」宛露也嚷開了。「誰像你的李玢玢,又溫柔,又體貼,又美麗,又多情,充滿了女性溫柔,只是啊,人家的女性溫柔不是對你一個人……」
「宛露!」兆培大喊,聲音里充滿了尷尬和焦灼。
宛露猛一抬頭,才發現李玢玢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客廳中間,笑盈盈的望著她。這一驚非同小可,她大窘之下,連招呼都沒打,轉身就往樓上沖去。剛好,段立森穿著件中國式的長衫,正慢騰騰的從樓上走下來,宛露這一沖,就和父親撞了個滿懷,段立森彎著腰直叫哎喲,宛露趁勢往台階上一坐,怔怔的說︰「怎麼了?我今天像個出軌的火車頭,走到那兒都會撞車!」段立森望著宛露,情不自禁笑了起來,揉了揉宛露那被太陽曬得發熱的頭發,他寵愛的說︰
「豈止是今天?我看你每天都像個出軌的火車頭!滿二十歲了,還是這樣毛里毛躁的,將來怎麼辦?」「得了,立森!」段太太從廚房里鑽了出來,笑嘻嘻的望著他們父女兩個。「你就讓她去吧!維持她的本來面目比什麼都好,何必急著要她長大呢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