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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歌 第46頁

作者︰瓊瑤

這天下午,雅佩到醫院里來,手里捧著一盆植物。把那植物放到外面小會客室里,她走進病房,四面看看,父母都不在,特別護士在屋角打著盹,正是難得的談話機會。她站在床邊,微笑的看著殷超凡。一接觸到雅佩這眼光,殷超凡就渾身一震。「你找到她了?」他問。

雅佩慌忙搖頭。「不不!我費了好大的勁兒,才找到那個霍立峰!」雅佩說,揚著眉毛。「你說怪不怪,那個霍立峰居然去念警官學校去了!敝不得我找了三個星期找不到人!你不是說他不務正業嗎?」「怎樣呢?」殷超凡問︰「他知道芷筠的去向嗎?」

「不,」雅佩的眼神黯淡了。「他不知道,芷筠走得干淨利落。可是,那個霍立蜂叫我帶幾句話給你,我不知道我學得像還是不像。因為這種話我從來都沒听過。」

「什麼話?」他皺起了眉頭。

「他說,你是他媽的混蛋加一級,是混球!是糊涂蛋!你他媽的沒被竹偉揍死,是你走了狗屎運!你這莫名其妙的家伙居然以為他和芷筠有一手!如果芷筠是他的馬子,還會允許你來染指,你以為他霍立峰那麼沒有用!是烏龜王八蛋嗎?芷筠在他們哥兒們中間,有個外號叫‘活觀音’,誰也不敢踫她。你這小子走了狗屎運還不知珍惜,還要給芷筠亂加帽子,你就欠揍,你就該揍!現在,你逼得芷筠流落他方,毀家出走,你如果不去把芷筠找回來,你就是……」她眨著眼楮,努力學著霍立峰的語氣︰「龜兒子養的龜兒子!」她說完了,頓了頓,又加了一句︰「他最後一句是用四川話講的,我學不會!」

殷超凡瞪視著雅佩,呼吸沉重的從他鼻孔中一出一入,他的嘴角動了動,想笑,而淚意驟然沖進了眼眶,眼圈就紅了,他點點頭,終于說了句︰「是的,我欠揍!我早就知道了,我當天就知道了!如果連我都不信任芷筠,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值得信任的?」他重重咬牙。「芷筠走的時候,一定是心都碎了!我就是不明白,她能走到哪里去?」雅佩望著他。「芷筠似乎知道你會去找霍立峰。」

「怎麼?」「她留了一樣東西給你!」

殷超凡驚跳起來。「是什麼?」「我也不懂這是什麼玩意,」她走到外間,捧進來那盆植物。「霍立峰說,芷筠交給他的時候說過,如果你找她,就給你,否則,就算了。霍立峰又說,本來這植物長得很好,可是,他忘了澆水,它就變成這個垂頭喪氣的怪樣了!」

殷超凡瞪視著那盆植物,白磁的盆子,紅色的葉子,細女敕的枝睫……竟然是那盆從「如願林」里挖來的紫蘇!他從不知道芷筠一直養著它,灌溉著它!想必,它一度長得非常茂盛,因為,那葉子都已蔓出了盆外。可是,現在,那些葉子已經干了,枯了,無精打采的垂著頭,那顏色像褪了色的血漬。殷超凡用手捧過那盆紫蘇,把它鄭而重之的放在床頭櫃上,他虔誠的說︰「我要一杯水。」雅佩遞了一杯水給他,看著他把水注入花盆里。

「我想,我明天該去給你買點花肥來。」她說,同時,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片︰「還有這個,霍立峰說,這本來是放在花盆上面的!」殷超凡一手搶過了那卡片,他貪婪的、緊張的、急切的讀著上面的句子︰「霜葉啼紅淚暗零,欲留無計去難成,少年多是薄情人!萬種誓言圖永遠,一般模樣負神明,可憐何處問來生?」他呆呆的握著那張卡片,呆呆的看著那盆紅葉,依稀仿佛,又回到那遍布紅葉的山谷里,他曾對著紅葉,許下誓言!「萬種誓言圖永遠,一般模樣負神明!」天哪!芷筠!你怎可如此冤枉我!他握緊那卡片,心里發狂般的呼叫著︰芷筠!如果找不到你,我將誓不為人!

第十九章

殷超凡出院的時候,已經是第二年的初春了。

台北的春天,寒意料峭,而苦雨飄零,殷超凡站在醫院門口,手里緊抱著那盆紫蘇,迎著那撲面而來的寒風,和那漠漠無邊的細雨,心里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。他的左手,仍然用吊帶綁在脖子底下,右手抱著的那盆紫蘇,那紫蘇雖然經過他一再澆水灌溉,依舊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。殷文淵夫婦都不知道這盆怪里怪氣的「盆景」是從什麼地方來的,更不知道殷超凡何以把它視若珍寶?但是,他們竟連問也不敢問他,因為,他那緊蹙的眉頭,消沉的面貌,和那陰郁的眼神,使他整個人都像籠罩在一層嚴霜里。曾幾何時,父母與兒子之間,竟已隔了一片廣漠的海洋!

老劉開了那輛「賓士」過來,殷太太扶著兒子的手臂,要攙他上車。殷超凡皺著眉,冷冷的說︰

「我的車子呢?」「在家里呀!」殷太太說。「每天都給你擦得亮亮的!老劉天天給它打蠟,保養得好著呢!」

殷超凡默然不語,上了車,殷文淵竭力想提起兒子的興致︰「雖然是出了院,醫生說還是要好好保養一段時間。可是,書婷他們很想給你開個慶祝晚會,公司里的同仁也要舉行公宴,慶祝你的復元,看樣子,你的人緣很好呢!只是日子還沒訂,要看你的精神怎樣……」

「免了吧!」殷超凡冷冷的打斷了父親,眼光迷迷蒙蒙的望著窗外的雨霧,也是這樣一個有雨有霧的天氣,自己冒雨去挖掘紫蘇!他低頭看著手里的紅葉,為什麼這葉子這樣憔悴,這樣委頓,失去了芷筠,它也和他一樣失去了生機嗎?草木尚能通靈,人,何能遣此?他的眼眶發熱了。

殷文淵被兒子一個釘子踫回來,心里多少有點別扭,他偷眼看著殷超凡,超凡臉上,那份濃重的蕭索與悲哀,使他從心底震動了!一年前那個活潑瀟灑的兒子呢?一年前那有說有笑的兒子呢?眼前的超凡,只是一個寂寞的、孤獨的、悲苦的、愁慘的軀殼而已。他在他全身上下,找不出一絲一毫興奮的痕跡,只有當他把眼光調向那盆紫蘇的時候,才發出一種柔和而淒涼的溫情來。

車子到了家里,周媽開心的迎了過來,一連串的恭喜,一大堆的祝福,伸出手來,她想接過殷超凡的紫蘇,超凡側身避開了。客廳里煥然一新,收拾得整整齊齊,到處都是鮮花︰玫瑰、天竺、晚菊、紫羅蘭……盛開在每個茶幾上和角落里。殷超凡看都沒看,就捧著自己的紫蘇,拾級上樓,關進了自己的房里,依稀仿佛,他听到周媽在那兒喃喃的說︰

「太太,我看少爺的氣色還沒好呢!他怎麼連笑都不會笑了呀?」是的,不會笑了!他生活里,還有笑字嗎?他望著室內,顯然是為了歡迎他回家,室內也堆滿了鮮花,書桌正中,還特地插了一瓶櫻花!他皺緊眉頭,開了房門,一疊連聲的大叫︰「周媽!周媽!周媽!」

「什麼事?什麼事?」周媽和殷太太都趕上樓來了。

「把所有的花都拿出去!」他命令著︰「以後我房里什麼花都不要!」周媽愣著,卻不敢不從命。七手八腳的,她和殷太太兩個人忙著把花都搬出了屋子。殷超凡立即關上房門,把他那盆寶貝紫蘇恭恭敬敬的供在窗前的書桌上。去浴室取了水來,他細心的灌溉著,撫摩著每一片憔悴不堪的葉子,想著芷筠留下來的卡片上的句子︰「霜葉啼紅淚暗零,欲留無計去難成!」這上面,沾著芷筠的血淚啊!她走的時候,是多麼無可奈何啊!他把嘴唇輕輕的印在一片葉片上,聞著那植物特有的青草的氣息,一時間,竟不知心之所之,魂之所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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