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快亮的時候,他終于睡著了,睡得很沉。可是,忽然間,他一驚而醒,猛的坐起身來,正好面對著殷太太擔憂的眼楮。屋里光線充足,他看看床頭的小鐘,快十二點了!這一覺竟睡到中午。「你發燒了,」殷太太說︰「還說沒事呢!雅佩已經告訴我了,你傷口很嚴重,章大夫馬上就來!」
要命!他詛咒著,覺得頭里嗡嗡作響,整個人都軟綿綿的。人,為什麼如此脆弱?一點小傷口就會影響整個人的體力?他靠在床上,朦朦朧朧的說︰
「我很好,這點小傷不要緊,晚上,我還有重要的事!」
「沒有事情比身體更重要!」殷太太生氣的說。
「我晚上一定要出去。」
「胡說八道!」章大夫來了,殷文淵也進來了,雅佩也進來了。一點點小傷口就可以勞師動眾,這是殷家的慣例!繃帶打開了,傷口又被重新消毒和包扎,折騰得他更痛楚。然後,章大夫取出兩管針藥,不由分說的給他注射了兩針。也好,針藥的效力大,晚上就一定沒事了,他可以出去,可以精神抖擻的去見那個小精靈……」「好了,」章大夫笑著說︰「不用擔心什麼,不嚴重,我明天再來!」早就知道不嚴重!殷超凡沒好氣的想著,就是全家人都有小題大作的毛病!現在好了吧,打了針,總可以沒事了!他闔上眼楮,不知怎的,又昏昏沉沉的睡著了。
一覺醒來,室內靜悄悄的,一燈如豆。他慌忙想跳起來,身子卻被一只軟綿綿的手壓住了,他張大眼楮,接觸到書婷笑吟吟的臉,和溫柔的凝視。
「別亂動!」她低語︰「當心踫到傷口。」
「幾點了?」他迫不及待的問。
「快十一點了。」「晚上十一點嗎?」「當然,難道你以為是早上十一點?」
他愕然了!晚上有件大事要辦,他卻睡掉了!
「那個章大夫,他給我打了一針什麼鬼針?」
「鎮定劑。」書婷依然笑嘻嘻的。「伯母說你靜不住,章大夫認為你多睡一下就會好。你急什麼?反正自己家的公司,上不上班都沒關系,樂得趁此機會,多休息一下,是不是?」
你懂得什麼?他瞪著她,心里突然好憤怒好懊喪好苦惱。然後,這些憤怒、懊喪,和苦惱匯合起來,變成一股強大的惆悵與失望,把他緊緊的捉住了。
「那個章大夫,我再也不準他踫我!」
「這才奇怪哩!」書婷笑著說︰「自己受了傷,去怪章大夫,難怪三姐對我說,你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!叫我對你敬鬼神而遠之呢!」那麼,你為什麼不「遠之」呢?殷超凡繼續瞪著書婷,嘴里卻問不出口。但是,他這長久而無言的瞪視卻使書婷完全誤會了,她站在他面前,含笑的看著他,接著,就閃電般在他額上吻了一下,灑月兌的把長發一甩,說︰
「傻瓜!我一向喜歡和鬼神打交道,你難道不懂嗎?」
殷超凡呆了,他是真的呆了。這不是第一次,書婷在他面前如此大膽,以前,或多或少可以引起他心里的一陣漣漪,而現在,他卻微微的冷顫了一下。在他內心深處,並非沒有翻涌的浪潮,只是,那浪潮渴望擁卷的,卻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!
第四章
星期六下午,方靖倫通知芷筠要加班。
近來公司業務特別好,加班早在芷筠意料之中。方靖倫經營的是外銷成衣,以毛衣為主,夏天原該是淡季,今年卻一反往年,在一片經濟不景氣中,紡織業仍然堅挺著,這得歸功于女人,全世界的女性,都有基本的購衣狂,支持著時裝界永遠盛行不衰。芷筠一面打著英文書信,一面在想竹偉,還好今晨給他準備了便當,他不會挨餓。下班後,她該去西門町逛逛,給竹偉買幾件汗衫短褲。昨天,竹偉把唯一沒破的一件汗衫,當成擦鞋布,蘸了黑色鞋油,涂在他那雙早破得沒底了的黃皮鞋上。當她回家時,他還得意呢!鼻尖上、手上、身上全是鞋油,他卻揚著臉兒說︰「姐,我自己擦鞋子!」
你能責備他嗎?尤其他用那一對期待著贊美的眼光望著你的時候?她低嘆了一聲,把打好的信件放在一邊,再打第二封。等一疊信都打好了,她走進經理室,給方靖倫簽字。方靖論望著她走進來,白襯衫下系著一條淺綠的裙子,她像枝頭新綻開的一抹女敕綠,未施脂粉的臉白皙而勻淨,安詳之中,卻依然在眉端眼底,帶著那抹揮之不去的憂郁。他凝視她,想起會計小姐所說的,關于芷筠家中有個「瘋弟弟」的事。
「董芷筠,你坐一下。」他指著對面的椅子。
芷筠坐了下去,等著方靖倫看信。方靖倫很快的把幾封信都看完了,簽好字,他抬起頭來。沒有立即把信件交給芷筠去寄,他沉吟的玩弄著一把裁紙刀,從容的說︰
「听說你的家境不太好,是嗎?」
芷筠微微一驚。會計李小姐告訴過她,方靖倫曾經問起她的家世。當初應征來這家公司上班,完全憑本領考試,方靖倫從沒有要她填過保證書或自傳一類的東西。但是,她前一個工作,卻丟在竹偉身上。據說,那公司里盛傳,她全家都是「瘋子」。因此,當方靖倫一提起來,她就本能的瑟縮了一下,可是,她不想隱瞞什麼。自幼,她就知道,有兩件事是她永遠無法逃避的,一件是「命運」,一件是「真實」。
「是的,我父母都去世了,家里只有我和弟弟。」她坦白的回答。「你弟弟身體不太好嗎?」方靖倫單刀直入的問。
她睜大著眼楮,望著他。這問題是難以答復的。方靖倫迎視著這對猶豫而清朗的眸子,心里已有了數,看樣子,傳言並非完全無稽。「算了,」他溫和的微笑著,帶著濃厚的、安慰的味道。「我並不是在調查你的家庭,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背景,你工作態度一直很好,我想……」他頓了頓,拉開抽屜,取出一個信封,從桌面上推到她的面前。
完了!芷筠想,老故事又重演了,那厚厚的信封,不用問,也知道里面是錢,她被解雇了。凝視著方靖倫,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,眼光里有著被動的,逆來順受的,卻也是倔強的沉默。這眼光又使方靖倫心底漾起了那股難解的微瀾。這女孩是矛盾的!他想,她一方面在受命運的播弄,一方面又在抗拒著命運!「這里面是一千元,」方靖倫柔和的看著她,盡量使聲音平靜而從容。「從這個月起,你每個月的薪水多加一千元,算是公司給你的全勤獎金!」
她的睫毛輕揚,眼楮閃亮了一下,意外而又驚喜的感覺激動了她,她的臉色由蒼白而轉為紅暈。方靖倫看著這張年輕的臉孔,忽然感到必須逃開她,否則,他會在她面前無以遁形了。「好了,」他粗聲說︰「你去吧!」
她拿起信封,又拿了該寄的那些信,她望著他低俯的頭,忽然很快的說︰「謝謝你!不過……」
不過什麼?他情不自已的抬起頭來,他接觸到她那坦白而真摯的眼光︰「我弟弟身體很好,很結實,他並沒有病,也不是傳言的瘋狂,他只是——智商很低。」說完,她微笑了一下,又慈愛的加了一句︰「他是個很好,很好,很好的弟弟!」她一連用了三個「很好」,似乎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情。然後,掉轉身子,她走了。于是,這天下班後,芷筠沒有立刻回家。多了一千元!她更該給竹偉買東西了。去了西門町,她買了汗衫、短褲、襯衫、襪子、鞋子……幾乎用光了那一千元。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,轉了兩趟公共汽車,她在暮色蒼茫中才回到家里。